第522章 大顺天国,误闯天家
杭州城,素有“人间天堂”之称,乃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治所,雄踞长江三角洲南沿,扼守钱塘江流域要冲,地理位置极为关键。
这座古城兼具山水之秀与市井之繁。
西部背靠天目山馀脉,丘陵起伏,层峦叠嶂,为天然屏障。
东部则是浙北平原的精华所在,地势低平如镜,河网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粮米、丝绸、茶叶等物产丰饶,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富庶之地。
平日里,运河上漕船络绎,街巷中商旅云集,丝竹之声与叫卖声交织,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然而此刻,这座繁华古城的上空,却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气。
城头之上,昔日的大明龙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闻香教那面绣着“奉天承运,扫清寰宇”的黑底红纹大旗,猎猎作响,透着几分诡异与蛮横。
杭州,已然落入了王好贤率领的闻香教乱军之手。
长兴一战,王好贤以逸待劳,一举击溃周显宗麾下五千官军,士气大振。
麾下将士纷纷请战,欲乘胜西进,谋取应天府(南京),效仿朱元璋龙兴之举。
可王好贤却异常冷静,断然拒绝了这看似诱人的提议。
他并非没有野心,只是深知自身与大明官军的实力差距。
长兴胜仗,固然得益于自家老营精锐的悍勇,但放眼全局,他麾下虽有数万之众,真正能征善战的内核依旧是那五千历经战火淬炼的老营将士。
而南京作为留都,城防坚固,屯有重兵,且四方援军可迅速集结,此刻贸然西进,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南京是块硬骨头,不是现在能啃的。”
“我们要的是根基,不是一时的虚名。”
相较于南京的险固,杭州的吸引力显然更大。
这里富庶繁华,粮草充足,足以支撑大军补给。
地处江南腹地,交通便利,进可攻退可守。更重要的是,经过之前的战乱,杭州的防御力量相对薄弱,便于一举攻克。
于是,王好贤力排众议,携长兴大胜之威,率领乱军掉头南下,一路势如破竹,顺利拿下了这座“人间天堂”。
这并非王好贤第一次占据江南重镇。
起兵之初,他曾先后拿下松江府、苏州府,可彼时麾下多是闻香教教徒,悍勇有馀,却无半点治国理政的经验。
那些城池到手后,将士们贪图财货,肆意劫掠,百姓流离失所,城池残破不堪,根本无法作为长久的根据地,只能沦为一时的劫掠之地。
长兴之战的胜利,不仅让王好贤看清了军事力量的重要性,更让他痛定思痛,意识到要成大事,必须有稳固的根基,有能治理地方的人才。
于是,在南下途中,他一改往日纵容劫掠的作风,严令将士“妄杀一人者斩,妄掠一物者绞”,同时广发檄文,招揽天下贤才。
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江南之地向来文风鼎盛,失意文人、
不得志的小吏、被士族排挤的寒门士子不在少数。
这些人或身怀才学却无处施展,或对大明官场失望透顶,王好贤的檄文恰好击中了他们的心思。
在苏州、嘉兴等地,不少有识之士纷纷前来投奔,其中既有精通钱粮赋税的帐房先生,也有熟悉地方政务的前官员,还有擅长安抚民心的儒士。
拿下杭州后,王好贤更是将“建基立业”的理念贯彻到底。
他没有纵容将士劫掠,反而下令开仓放粮,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
命投奔而来的文人墨客登记户籍、整顿市肆,恢复城中秩序。
又让懂军事的人才加固城防、训练新兵,将杭州打造成真正的军事要塞与后方基地。
“苏州的繁华,我曾见过,却没能守住。”
王好贤抚摸着府衙案上的杭州舆图,眼中闪铄着野心。
“但这一次,杭州不仅是我的战利品,更是我王好贤逐鹿天下的根基,是我闻香教的都城!”
城楼下,百姓们渐渐从最初的恐慌中平复下来,看到乱军并未如传言般烧杀抢掠,反而有了些许秩序,不少人开始重拾生计。
街道上的商铺陆续开门,炊烟再次升起,只是那空气中弥漫的,除了熟悉的江南烟火气,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谁也不知道,这位闻香教教主,会将这座“人间天堂”带向何方,而大明官军的反扑,又会在何时到来。
当然。
王好贤能在短时间内收拢如此多治国理政的人才,根基在于江南士绅对他的支持,终于从之前的敷衍试探,转向了倾尽全力的押注。
起初,这些盘踞江南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虽对朱由校的新政恨之入骨。
清田令剥夺了他们隐匿的田产,开海策打破了他们的贸易拢断,王好贤的民乱恰好成了他们对抗皇权的棋子。
但彼时,多数士绅仍对大明抱有幻想,觉得乱军难成气候,不过是给皇帝添点麻烦、逼其让步的工具。
是以,他们仅象征性地送些钱粮,从未真正投入内核资源,更无人愿亲自下场为一个“反贼”出谋划策。
可随着朱由校接连掀起针对江南的大案,菜市口上千颗人头落地,抄家的队伍踏遍了京师的江南会馆,士绅们才彻底丢掉了幻想。
他们终于看清,这位年轻的皇帝根本没有妥协的打算,而是要将江南的士绅势力连根拔起。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全力支持王好贤,若能侥幸推翻大明,他们尚可保住家族基业,甚至能在新朝谋取更高的地位。
态度一变,支持的力度便天差地别。
往日里养尊处优的乡绅大族,不仅主动将囤积的粮草、积攒的金银悉数献出,还亲自带着族中子弟、门客谋士赶赴杭州,为王好贤出谋划策、打理政务。
更有甚者,为了巩固联姻关系、表露出“诚心归附”的决心,竟将家中适龄的女儿送入府中,或为姬妾,或为侍女,以此绑定家族与王好贤的命运。
正是有了这些士绅的鼎力相助,王好贤才得以顶住官军的持续进攻。
充足的钱粮让他能供养十数万大军,士绅的人脉让他能快速集成地方资源,而那些被送来的女子,也成了他笼络内核部下、安抚士绅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士绅们提供的武器装备,让他那支历经战火的老营,得以蜕变为真正的精锐之师,成了他逐鹿天下的底气。
此刻。
杭州府衙的正厅内。
王好贤身着一身临时缝制的蟒纹锦袍,虽非龙袍,却也透着几分枭雄的气派。
他身后站着几位身着儒袍的老者,皆是嘉兴、苏州两地有名的士绅领袖,此刻正躬身侍立,脸上满是躬敬。
“陛下,这是臣等商议定好的国号、年号与帝号,恳请陛下过目。”
为首的老者双手捧着一卷黄绸文书,语气谦卑却难掩激动。
王好贤伸手接过,缓缓展开。
黄绸上的字迹道劲工整,赫然写着:
国号“大顺天国”,取“顺应天意,国泰民安”之意。
帝号“顺天福烈帝”,既彰显天命所归,又突出其起兵反明的“烈志”。
年号“永昌”,寓意“永保昌隆,基业长青”。
这些名号,皆是士绅们反复斟酌的结果,既迎合了王好贤的野心,又暗合了儒家正统观念,意在为他的“反贼”身份正名,吸引更多人归附。
王好贤细细端详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重重点头:“好!就按诸位先生说的办!”
他心中清楚,既然要与大明分庭抗礼,建国称帝是必经之路。
只有打出正统的名号,才能名正言顺地招揽人才、凝聚人心。
也只有封官赐爵,给手下的将士、谋士们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效命,至死不渝。
“陛下。”
另一位士绅上前一步,躬身说道:“登基大典乃是国之重典,需择良辰吉日,筹备仪仗、祭天礼器、朝服冠冕等物,若要办得周全,恐怕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7
“一个月?”
王好贤眉头一皱,当即摇头拒绝,语气斩钉截铁。
“不必如此繁琐,三日后,即刻登基!”
他可不是那些沉迷虚名的腐儒,眼下官军正从苏州、湖州两面逼近,杭州城虽暂时稳固,却也危机四伏。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耗费在繁文缛节上,登基不过是个像征,意思到了就行,关键是尽快确立名分,稳定内部,鼓舞士气。
“待我率军拿下南京,定都金陵,届时再补办一场更盛大、更周全的登基仪式,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大顺天国的气象!”
王好贤目光灼灼,语气中满是自信与野心。
南京作为大明留都,城防坚固,地理位置优越,一旦拿下,便能真正与大明分庭抗礼,那时再铺张庆祝,才更有意义。
几位士绅闻言,脸上虽有几分迟疑。
如此仓促的登基大典,未免太过寒酸,恐遭人耻笑。
但他们深知王好贤的性格,向来务实果决,且眼下局势确实紧迫,官军压境,容不得拖延。
“臣等遵旨!”
几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躬身应诺。
“臣等即刻便去筹备三日后的登基大典,定不姑负陛下所托!”
王好贤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就在这时。
徐承业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刀血迹未于,身后紧跟着十二天将中的李铁头与张二娘。
前者虎背熊腰,脸上一道刀疤狰狞可怖,后者身着短打,眉眼间透着几分悍利,三人皆是神色凝重,额角渗着冷汗,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陛下!紧急军情!”
徐承业跨步上前,语气急促。
“松江府的明军已全员调动,先锋骑兵已过至嘉兴地界。
更要命的是,苏州府城内突然冒出大批锦衣卫缇骑,行踪诡秘,四处打探我军布防与粮草囤积地,臣等判断,明军怕是要大举南下了!”
“这么快?”
王好贤手中的黄绸文书“啪”地落在案上,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面色骤然沉了下来,眸底掠过一丝惊色。
长兴一战,他虽侥幸取胜,却也清楚那是占了周显宗轻敌冒进的便宜,明军的真正实力远非此刻的乱军可比。
他原以为官军至少要休整半月才能重整旗鼓,没料到对方反扑来得如此迅猛,显然是被长兴之败彻底激怒,誓要将他连根拔起。
但枭雄的自负与战场淬炼出的果决,让他很快压下了心头的慌乱。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慌什么?长兴一战我们能胜,此番明军南下,照样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已开始盘算。
若明军兵力远超预期,杭州城怕是难以固守。
他现在的老营精锐仅有五千,虽悍勇善战,却架不住官军人海战术。
不如留得青山在,继续向南退守,以空间换取时间。
只要给他足够的缓冲,这五千老营便能以老带新,将麾下数万乱军尽数练成精锐。
到那时,他才有真正与大明官军分庭抗礼的资本。
“徐承业,你带斥候营连夜出发,务必摸清明军的兵力部署、主帅是谁、行进路线!”
王好贤目光锐利,语速极快。
“李铁头、张二娘,即刻回营整肃军队,加固城防,备好火器弓弩,随时迎战!”
“遵旨!”
徐承业应声起身,正欲离去,李铁头却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几分迟疑与为难,瓮声瓮气地说道:“陛下,有件事————弟兄们心里有些不痛快,臣得跟您说说。”
王好贤挑眉:“何事?”
“之前咱们打下松江、嘉兴那些城池,陛下都允许弟兄们劫掠三日,捞点油水养家糊口。”
李铁头挠了挠头,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可这次拿下杭州,陛下一道禁令,连街面商铺都不许碰,弟兄们跟着您出生入死,到头来啥好处都没捞着,军营里已经有不少怨言了。
陛下您看————
要么充许弟兄们去城外劫掠一县之地,补充点财物;要么赶紧给大伙几发赏银,也好安抚人心。”
王好贤闻言,脸色愈发难看。
他麾下士卒多是出身底层,或是闻香教信徒,跟着他造反图的就是富贵荣华。
之前允许劫掠,是为了收拢人心、激励士气。
可如今他要建国称帝,杭州是他选定的根基,若纵容劫掠,民心尽失,城池残破,这“大顺天国”便成了笑话。
“劫掠之事,暂时绝不可行!”
王好贤断然拒绝,“传朕的命令,告诉所有将士,赏银会发,而且加倍发!只要能击退南下的明军,不仅有白银绸缎,还会论功行赏,封官加爵!”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再者说,咱们现在是大顺天国的正规军,不是打家劫舍的贼子了!
要想成大事,就得收拢民心,就得有正规军的样子!
现在忍一时,等拿下南京、平定江南,天下的财富都是咱们的,还愁没有好处?”
这番话算是暂时给士卒们画了个大饼。
李铁头与张二娘对视一眼,虽觉得些许不满,但陛下既已许下赏银和爵位,也不好再强求,只得躬身应道:“臣等遵旨,这就去安抚弟兄们!”
两人转身离去后,厅内再次恢复寂静。
王好贤望着案上的“大顺天国”国号文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心里清楚,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权宜之计。
若明军兵力实在太强,杭州城守不住,到了必须弃城而逃的时候,他自然不会介意让士卒们大肆劫掠一番。
既能安抚军心,又能将杭州的财富洗劫一空,不给明军留下任何补给。
但此刻,杭州是他的根基,是他“天顺天国”的都城,他必须先守住这份体面。
另外一边。
杭州府城城东的“望湖楼”,本是文人墨客登高赏景、饮酒赋诗之地。
如今虽换了天地,闻香教的大旗在城头猎猎作响,酒楼却依旧宾客盈门,只是往来者多了些身着劲装的士卒与富商模样的人物,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二楼雅间内,褚思镜身着一身月白色锦服,腰系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富家子弟的闲散。
他端坐于临窗的桌前,指尖轻叩桌面,目光却通过窗棂,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楼下街道。
那里有闻香教的士卒巡逻,腰间佩刀寒光闪闪,行人皆是步履匆匆,神色谨慎。
作为锦衣卫百户,褚思镜此番潜伏杭州,肩负着刺探王好贤内核情报的重任。
他伪装成杭州府布商黄沾的侄子黄轩,这身份堪称天衣无缝。
黄沾是杭州有名的巨富,闻香教一占据杭州便立刻投效,不仅献出了大半家产,还为乱军筹措粮草,深得王好贤信任,已是其座上宾。
借着这层关系,“黄轩”得以自由出入杭州城,甚至能接触到不少闻香教的中高层,为情报收集提供了极大便利。
今日他约人在此,是为了一桩关键情报。
王好贤的出行行程。
这消息在暗中流传,卖家身份不明,却声称能提供精确到时辰的路线。
褚思镜心中清楚,想买这消息的无非两种人:
一种是冲着十万两赏银而来的刺客,另一种便是想借机巴结王好贤、谋求官职的投机者。
而他此刻的身份,恰好适合扮演后者。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了三下,节奏沉稳。
褚思镜眼神一凝,收敛心神,沉声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人。
此人身着青色短打,腰间束着宽腰带,腰间佩着一柄短刀,面容黝黑,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雅间内的环境,带着十足的警剔。
“你便是黄轩?”
来人开口,声音粗哑,带着几分审视。
褚思镜缓缓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点头道:“在下正是黄轩,阁下便是那位有消息要卖的朋友?”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上前两步,目光死死盯住褚思镜的眼睛,沉声道:“我是陛下身边的侍卫,姓赵。”
他刻意加重了“陛下”二字,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傲。
如今王好贤即将登基,手下人早已改口称其为陛下。
褚思镜心中微动,没想到卖家竟是王好贤的贴身侍卫,这消息的可信度无疑大大提高。
他连忙做出躬敬姿态,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原来是赵侍卫,失敬失敬!快请坐,上好的女儿红,咱们边喝边谈。”
待赵侍卫落座,褚思镜拿起酒壶,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液清澈,香气四溢o
赵侍卫端起酒杯,却并未饮用,只是放在鼻尖嗅了嗅,目光依旧警剔地打量着褚思镜:“你要陛下的行程,是想做什么?”
褚思镜心中早有准备,脸上露出一丝谄媚的笑容,搓了搓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赵侍卫说笑了,我一个商贾子弟,能做什么?
不过是听闻陛下即将建国称帝,正是用人之际。
我叔父黄沾虽已投效陛下,却只是个布商,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在陛下面前露个脸,若是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他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知晓了陛下的行程,我也好提前在沿途等侯,备上薄礼,说不定陛下见我心诚,便会给我个机会。”
赵侍卫闻言,眼中的警剔稍减。
他在王好贤身边许久,见多了这种想攀龙附凤的富商子弟,褚思镜的神态、
语气都毫无破绽,与那些急于求官的投机者如出一辙。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却依旧带着几分凶光,追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是锦衣卫,或是准备勾结刺客?”
“刺客?”
褚思镜闻言,心中凛然,但他知道对面是试探,故作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
“赵侍卫可别吓唬我!我叔父深受陛下信任,我全家都靠着陛下才能安身立命,怎么可能勾结刺客?
至于锦衣卫————”
他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
“如今杭州城被陛下掌控得严严实实,那些锦衣卫探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买陛下的行程吧?”
这番话合情合理,既表了忠心,又打消了对方的疑虑。
赵侍卫盯着他看了半响,见他神色坦然,没有丝毫慌乱,心中的疑虑终于彻底消散,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倒是我多心了。”
褚思镜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脸上却依旧带着谄媚的笑容,为赵侍卫再次斟满酒:“赵侍卫谨慎些是应该的,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不知那行程————”
赵侍卫放下酒杯,从怀中掏出一卷油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压低声音道:“三日后陛下登基,登基大典后,会前往西湖祭天,辰时三刻从府衙出发,经清河坊、涌金门,午时抵达湖心亭。沿途的布防、随从人数,都写在上面了。
还有十日后陛下要去灵隐寺讲法”
褚思镜的目光快速扫过油纸,将上面的信息牢牢记在心中,脸上露出大喜之色:“多谢赵侍卫!不知这份消息,要多少银两?”
赵侍卫伸出三根手指,沉声道:“三千两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作为王好贤的侍卫,这个消息他已经卖给了很多人了。
现在多一次褚思镜不多,少一个不少。
“好!”
褚思镜毫不尤豫地应下,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这是三千两的银票,侍卫收好。”
赵侍卫接过银票,仔细查验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将油纸卷好递给褚思镜,起身道:“拿了钱,我便不多留了。此事若是泄露,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放心!”
褚思镜接过油纸,小心翼翼地收好,脸上笑容依旧。
“我定会守口如瓶,日后若能得陛下重用,定不忘赵侍卫的功劳!”
赵侍卫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出雅间,很快便消失在楼梯口。
雅间内,褚思镜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他快速将油纸展开,再次核对上面的信息,确认无误后,点燃烛火,将油纸烧成灰烬,灰烬随风从窗外飘散。
很快,他也出了酒楼。
“三日后登基祭天,十日后灵隐讲法————”
褚思镜快步穿行在杭州城的街巷中,心头反复默念着这两条关键情报。
这可不是寻常消息。
王好贤登基后行踪固定,正是刺杀的绝佳时机,堪称破局的关键。
他不敢有片刻耽搁,脚步匆匆,刻意绕了三条小巷,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快步拐进黄府的侧门,直奔自己的小院。
小院僻静,院墙上爬满青藤,遮掩了门窗,透着与世隔绝的隐秘。
褚思镜推开门,一眼便见院中石桌旁端坐一人,正是丁修。
他依旧是那副不修篇幅的模样,一身粗布衣裳沾着些许尘土,背后的苗刀斜倚在石凳上,却难掩周身凌厉的气场。
此刻他正把玩着一枚石子,见褚思镜进来,抬眼问道:“褚百户,有消息了?”
褚思镜反手关上门,快步上前,点头沉声道:“有了!三日后王好贤登基大典结束,会去西湖祭天;十日后,他要亲赴灵隐寺为麾下将士与百姓讲法,行踪都定死了。”
丁修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手中的石子“啪”地弹落在地,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好!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我这就回禀师父。”
他此番南下,实属一波三折。
原本只是想从靳一川口中套取王好贤的情报,好借着十万两赏银发一笔横财,没料到靳一川竟将此事捅到了御前。
好在皇帝大手一挥,令锦衣卫全力配合丁门行事,若能成功刺杀王好贤,便算一桩泼天大功,不仅有赏银,还能洗刷丁门过往的江湖痕迹。
有了官方背书,丁门众人自然不敢怠慢。
丁白缨带着丁泰、丁等内核弟子藏在苏州城外的密林,日夜打磨刺杀方案。
丁修武功最高,又惯于行走江湖,便成了连络锦衣卫、传递情报的关键人物。
他们日夜兼程,避开沿途乱军盘查与官府哨卡,足足花了半个月,才从京城赶到江南,终于等来了关键情报。
褚思镜看着丁修兴奋的模样,补充道:“西湖祭天虽时机早,但人多眼杂,沿途布防必定严密。
而且西湖空旷,无遮无拦,一旦动手,很难脱身,风险太大。”
“灵隐寺就不一样了。
寺庙殿宇林立,梁柱错落,还有后山密林,既能埋伏,又便于得手后撤离。
再者,讲法时王好贤会静坐高台,注意力集中,防备心相对较弱,是下手的最佳选择。”
丁修闻言,眉头微挑,却并未接话。刺杀方案自有师父丁白缨定夺,他只需如实传递情报。
他对着褚思镜抱了抱拳,言简意赅道:“多谢。”
说罢,他抄起背后的苗刀,往肩上一扛,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抱着脑袋转身就走,脚步却比来时快了不少,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的小巷深处。
褚思镜站在院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他对丁门的实力略有耳闻,丁白缨的戚家刀法名不虚传,门下弟子也个个悍勇,但王好贤身边护卫众多,又有闻香教的精锐老营守护,刺杀难度极大。
“希望你们真能成功吧。”
他低声自语,眼中满是复杂的期盼。
若是刺杀得手,王好贤一死,乱军群龙无首,必定陷入内乱,到时候袁可立的官军再顺势围剿,江南这场祸患便能大大减轻。
可一旦失败,不仅丁门众人性命难保,他这个潜伏的锦衣卫百户,怕是也会暴露,到时候便是万劫不复。
院外的风吹过青藤,叶片沙沙作响,象是在诉说着这场刺杀大计的凶险。
褚思镜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屋。
他还要尽快将情报同步给苏州的袁可立与张维贤,做好两手准备,无论刺杀成败,官军的攻势都不能停。
从褚思镜府邸出来之后,丁修等到夜间了,这才出发。
他身形如鬼魅,足尖轻点城墙垛口,借力腾起,飞檐走壁间掠过鳞次栉比的屋顶,瓦片未惊一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悄然出了城。
城外十里处,一片茂密的竹林横亘于官道旁。
月光通过层层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林间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却在这静谧中透着几分肃杀。
丁修大步流星走入竹林,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轻微的声响,穿过交错的竹枝,前方壑然开朗。
一片空地上,五十二道身影肃立其间,正是丁白缨率领的丁门众人与招募的江湖义士。
丁白缨此刻正立于空地中央练剑。
她长发高束,仅以一枚简约的黑色发簪固定,几缕碎发被夜风吹得自然垂落于额前,为一身英气的装扮添了丝许柔和。
身着的浅灰色传统劲装,衣料是耐磨的粗布,质感古朴,剪裁利落贴合身形,将她挺拔的身姿勾勒得愈发矫健,尽显武者风范。
手中一柄长刀寒光凛冽,金色护手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随着她的动作划破夜空,带出阵阵破空之声。
她双目明亮锐利,紧紧锁定前方虚空,仿佛正与无形的对手交锋,每一招每一式都刚劲有力、干净利落,戚家刀法的迅猛与精妙在她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剑气纵横间,周遭的竹叶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怎么,有消息了?”
丁白缨收剑而立,长刀归鞘的瞬间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丁修身上。
丁修快步上前,点头沉声道:“褚思镜传来确切消息,三日后王好贤登基大典结束,会去西湖祭天。
十日后,他要亲赴灵隐寺为麾下军民讲法,行踪已经定死。”
“西湖祭天————”
丁白缨口中默念,眼神闪铄。
“祭天乃国之大典,沿途布防必定森严,随从护卫众多,且西湖空旷无遮,我们根本混不进去,即便侥幸得手,也难以脱身。”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铄:“但灵隐寺不同。还有十日时间,足够我们提前埋伏进去。寺庙殿宇林立,梁柱错落,后山又连着密林,既能藏身,又便于得手后撤离,是绝佳的动手之地。”
“师父说得是!”
丁泰率先附和。
他身材魁悟,手持一柄重剑,脸上满是悍勇之色。
“我们可乔装成香客或寺中杂役,提前潜入,待王好贤讲法时,趁其不备突然袭击!”
丁也点头赞同,她虽是女子,却身着与丁白缨同款的劲装,手持双剑,眼神坚定:“灵隐寺人多眼杂,混乱中更易成事,此计可行!”
丁修见状,也补充道:“那褚思镜也是这般看法,他还说,讲法时王好贤会静坐高台,注意力集中在经文上,防备心相对较弱,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话虽如此。”
丁语气凝重了几分。
“王好贤能在江南搅动如此大的风浪,身边定然不乏武功高强的护卫,还有那支五千人的精锐老营,想必也会有不少人随行护驾,要杀他,绝非易事。”
“再不容易,也要杀!”
丁白缨猛地握紧刀柄。
“他祸乱江南,致使生灵涂炭,身为戚家刀法的传人,我不仅要传承戚帅的刀法,更要传承戚家军惩奸除恶、保境安民的精神!此獠不除,江南难安!”
她环视众人,声音铿锵有力:“而且,我们不仅要杀了他,还要全身而退!十日之后,灵隐寺,便是这逆贼的葬身之地!”
“遵命!”
丁泰、丁等人齐声应和,声音在竹林中回荡。
月光下,五十二道身影肃立如松,手中的兵刃闪着冷冽的寒光,一场针对王好贤的刺杀大计,就此在这片寂静的竹林中悄然定局。
丁白缨看着麾下众人坚定的面容,缓缓点头。
她知道,这一去凶险万分,或许会有去无回,但为了江南百姓,为了心中的道义,她们别无选择。
十日之后,灵隐寺中,必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与此同时,苏州明军大营内号角齐鸣,战鼓如雷,震彻云宵。
袁可立一身戎装,立于点将台上,手中令旗一挥,沉声道:“传我将令,全线出兵!”
先是定远侯邓邵煜、李辅明亲自挂帅,率领三万南京京营精锐与两万诸卫所劲旅,兵分三路,浩浩荡荡直驱嘉兴府。
京营兵卒皆是久经训练的王牌之师,甲胄鲜明,器械精良,行军数组严整如铁。
卫所兵虽稍逊一筹,却也悍勇过人,一路旌旗蔽日,马蹄踏地如惊雷。
紧接着,袁可立再发军令:
命张之极、骆养性二人统筹协调,联合福建总兵、江西总兵,率领两省共计两万地方精锐,从闽赣边境挥师北上,直逼杭州南侧。
这支部队熟悉南方地形,擅长山地作战,沿途封堵所有隐秘山道与水路,死死扼住王好贤向南逃窜至闽赣山区、负隅顽抗的退路,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海上袁可立也没有放过。
天津水师在毛文龙的率领下,百馀艘战船劈波斩浪,沿东海一路南下,早已停泊在钱塘江外的小岛上,船上火炮蓄势待发,水师将士枕戈待旦,随时可逆流而上,在杭州城外的沿江码头登陆。
一旦登陆成功,便能直捣贼巢腹地,与陆上官军形成水陆协同,前后夹击,让王好贤腹背受敌。
从陆上的南北合围,到水上的逆流突袭,袁可立布下的这张天罗地网,可谓密不透风。
南京京营锁北,闽赣大军扼南,天津水师断水,三方兵力共计十馀万,层层推进,步步紧逼,将杭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袁可立立于帅帐之中,凝视着墙上的江南舆图,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他早已算定,无论丁门的刺杀计划成功与否,王好贤都已插翅难飞。
刺杀得手,乱军群龙无首,自会内乱崩溃,官军可顺势荡平。
刺杀失败,王好贤被困杭州,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待官军合围完成,便是瓮中捉鳖,必能将其一举歼灭。
“王好贤,你的死期,到了。”
袁可立低声自语,手中的令旗重重拍下。
帐外,明军的进军号角再次响彻天地,一场注定改写江南命运的大战,已然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