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城开始震动。
不是地震。
是整座悬浮于空的神迹，都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方正从宝座起身，行至圣殿边缘，向下俯瞰。
他亲手描绘的画卷世界，正在褪色。
远方山脉的轮廓晕开，化作一片混沌的墨团。
天空不再蔚蓝。
一道道漆黑的裂痕凭空绽开，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绝对虚无。
“圣父！那是什么！”
一名圣朝官员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指着天空，声音已经完全扭曲。
“天……天塌了！”
下方的大地，恐慌如瘟疫般扩散。
刚刚还在赞颂圣父永恒的子民，此刻全都跪在地上，面向云中城，发出凄厉绝望的哀嚎。
“圣父救我！”
“世界要毁灭了啊！”
亿万道信仰的念头，混入了最原始的恐惧，化作混乱的洪流，冲击着方正的脑海。
他能感到，维系这个世界的法则正在崩解。
那个曾在他魂魄中响起的冰冷声音，此刻，用他自己的口吻，在他心底平静地陈述。
“画卷，没墨了。”
“梦，该醒了。”
“圣父！”那官员死死抱住方正的腿，涕泪横流，“您是创世的神！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您救救我们！救救这个世界！”
方正低下头，注视着他。
那张脸上，写满了凡人面对末日时的一切丑态。
他没有踢开这名官员。
他甚至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你怕死吗？”
官员一愣，随即疯狂点头：“怕！我不想死！圣父，我不想化为乌有！”
“你不会化为乌有。”
方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
“你们都不会。”
“你们将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永生。”
他直起身，目光越过这名官员，看向那片分崩离析的大地，看向那些在恐惧中哭嚎的亿万子民。
他的子民。
他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拥抱整个世界的姿态。
“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
“现在，献上你们最后的价值。”
“以尔等之意志，以尔等之魂魄，为我铸就通天之梯。”
仙道杀招，发动。
不是冰魄神光，不是画道造物，甚至不是民心所向。
那是一种更本源，更核心的力量。
人道——归一！
嗡——
世界，静止了。
所有哭喊、哀嚎、祈求，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抹除。
大地上，第一个跪伏在地的信徒，脸上惊恐的表情缓缓融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解脱般的狂热。
他的身体自脚下开始，分解成最纯粹的金色光点，升腾而起，汇入一道奔涌向天的洪流。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成千上万，数以亿计。
城市，村庄，田野……所有生灵，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修为高低，都在这片死寂中，微笑着化作光芒，升入天空。
他们不再恐惧。
他们不再挣扎。
他们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们的圣父。
那名抱着方正大腿的官员，也同样化作了光。
他在消散的最后一刻，抬起头，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出最后一句话。
“原来……这就是……永生……”
亿万道光流汇聚成一条横贯天地的璀璨星河，倒灌入方正体内。
方正闭上了双眼。
他体内的人道气运，在无穷无尽的资粮灌注下，开始了最后的蜕变。
大宗师的瓶颈，薄如蝉翼，瞬间洞穿。
准无上大宗师！
他的魂魄，他的意志，他的理念，在这一刻被强行推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世界在脚下彻底消散。
山川化为虚无，天空归于黑暗。
当最后一名子民，最后一道光点融入他的身体后，整个梦境世界，彻底崩塌。
无尽的黑暗。
无尽的死寂。
然后。
轰！
一段不属于“圣人”的记忆，决堤而出，野蛮地冲刷着他的脑海。
天庭。
诛魔榜。
师尊的期盼，同门的嫉妒。
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袍的身影。
古月……方……源！
“啊——！”
剧痛袭来，试图将他的魂魄再次撕裂。
可这一次，他没有抱头痛嚎。
那股属于准无上大宗师的浩瀚意志，如一座镇压万古的基石，强行摁住了这股魂魄撕裂的痛楚。
所有破碎的记忆，被他强行拼接、重组。
他想起来了。
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是古月方正，天庭蛊仙。
不是什么青衫侠，更不是什么救世圣人。
这所有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被精心编织的骗局！
而编织者，就是他恨之入骨的兄长，那个白袍魔头！
恨意升腾。
但他魂魄深处，那个刚刚铸就的“圣人”烙印，却在同一时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为根除瘟疫，我焚尽百万生灵。”
“为建立秩序，我剥夺所有人的自由。”
“为晋升境界，我吞噬了自己创造的整个世界。”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更宏大，更正确的‘目标’。”
“那么，他呢？”
“他为了他的‘目标’，将我投入这炼狱梦境，扭曲我的意志，拔高我的境界……”
“他牺牲我，和我牺牲那些子民，有何区别？”
“不，有区别。”
“他的手笔更大，他的心更冷，他的目标……也更宏伟。”
“他比我，更像一个圣人。”
恨意，在冰冷的逻辑下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
至尊仙窍，囚牢之内。
古月方正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里，再无仇恨，再无迷茫，再无挣扎。
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般的死寂。
他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咔吧。
骨节发出一声脆响。
囚牢之外，一片绝对的黑暗虚无中，方源的意志投影缓缓浮现。
他看着囚牢中的方正，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完工的作品。
方正抬起头，目光穿透囚牢的壁障，与方源的意志对视。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只是一个确认。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哥哥。”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