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山沟村。
柳家,
“啪”巴掌声裹挟着妇人咒骂的声音。
“你个赔钱货,天生的灾星,让你干点活还敢黑着一个脸!如果不是你这个吸血怪,你弟弟就能活着!”
“啪”
“还敢看我,挖了你双眼!再将你卖去给猎户家当童养媳!”
“啪”
“当初就该将你一起埋了!”
乔招娣不知甩了多少个巴掌,用力的时候,连她高耸的肚子都在颤抖。
而被打的六岁柳夏,像个木偶般站着,被打的时候,豆芽般的身子踉跄地往后退,随即又站回原处,好更方便她妈挥手打她。
她的嘴角已经出血了,两边脸颊红肿得厉害,但她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连委屈的表情也没做。
不敢,也做不了,脸已经麻了。
柳家的其他人看着院子里的这一幕,已习以为常,柳母经过,还对着柳夏吐了吐口水,“你个灾星玩意,害了我孙子。”
如今乔招娣肚子一看怀的就是儿子,别说打柳夏了,就算把她打死了,只要让肚子里的孩子顺利生产,柳家人也不会说什么。
打柳夏的缘由有很多,倒水慢了,洗衣服没洗干净,柴砍少了,发出声音了
而第三次怀孕的乔招娣,更是不需要什么理由,心情不好了,心闷了,看柳夏不顺眼了
今天是觉得柳夏死人脸影响她心情了。
被打好像是柳夏每日的日常,她不能哭不能说不能有表情,而现在连表情都不知该有还是该没有了。
她又饿又累又困又疼,望着眼前的妈妈,双眼开始迷糊,但她用最后的意志力坚持站着。
不能倒下,否则她就会被扔进山里,扔到河里,又或是埋在土里,她不想死,至少不想现在死。
正当她在心底让自己活下去的时候。
耳边响起尖锐的叫声“啊!”
“我要生了!”
乔招娣的叫喊声将柳家的人都炸出来了,柳父、柳母、柳文强、柳向晓。
柳夏不知被谁拎起,扔在地上,她的脸朝下,脸上沾满了黄土。
但她仿佛不知疼,双手撑地,抬起头看着忙作一团的人们,心里一股巨大的恐惧。
她是不是又将她妈肚子里的弟弟给害了?
她是不是真得是灾星?
她是不是真得不该活着?
一顿兵荒马乱,没人留意缩在一角的柳夏,她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双膝,将头埋在双膝里。
她不看不听,在静静地等待死亡。
可是她怕,身子瑟瑟发抖,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她在祈祷,如果弟弟活下来了,她是不是可以活着?
突然,婴儿的哭声划破了上空。
“生了,是个带把的!”
接生婆的话,让一直盼着儿子的柳文强瞬间眉开眼笑。
柳家其他人脸上均是喜色。
柳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黄土黏满的脸因她做了不知哭还是笑的表情,落下阵阵黄土。
她不敢靠近那个主屋,他们都说她是丧门星,把本该弟弟的养分吸没了,才让她龙凤胎弟弟一出娘胎就夭折。
但好在,今日柳家迎来了第一个孙子,一直佝着腰的柳父总算舒展了起来,他们柳家总算有后了。
满月酒后,村长来到柳家,商量给新出生的孩子入族谱的事。
“世忠,你孙子也有了。”村长将烟管敲了敲木桌旁,拿起来又吸了一口,“这柳夏还没有上户口,眼看就六岁了,还是个黑户,上不了学,总不能让孩子变成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吧。”
听了村长的话,柳父有些嫌弃地微蹙着眉,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见柳父没说话,村长想起进屋时看见躲在门框旁的女孩,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就算他们这是山沟沟,但也得执行计划生育,只不过祖祖辈辈都认识,而且对生儿子的偏执,没有生出儿子的家庭,政策上的一些要求,村里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一胎生的是女儿,政策允许生第二胎。
但柳文强老婆乔招娣第一胎本是龙凤胎,却只活了柳夏一个。
第二胎,有经验的妇人看胎相,都说是儿子,柳家连名字都取好了,柳向晓。
可谁知生出来又是个女儿,好在这个女儿生出来白白净净,长得好看,虽然现在才三岁,但嘴巴甜得很,这不,柳向晓的名字也给她了,户口也上了。
如今第三胎生了个儿子,肯定是要上户口的。
那柳文强的名下就不能再有其他孩子,否则就是超生,不仅要罚很多钱,还会连累村里。
这不,村长这才来找柳父商量这事。
柳父沉默了许久,躲在门外的柳夏绷紧着身子,手扣着墙。
“要不,送人吧,送远些。这孩子也快六岁了,家里家外也是个能干的,养个几年就能嫁人,那家人还能得一笔彩礼。”
还没等村长说话,门外的柳夏就跑了进来,一把跪在地上。
“阿爷,别把我卖了,我不读书,就留在家里干活。
以后我一天不吃两顿,只吃一顿,求求你,求求你”
她不停地用力磕头,好像不怕疼一样。
“你这孩子,你爷爷也只是随口说的,又不是真得,怎会将你卖了?在饥荒的年代,我们村都没有这样的事,现在更不可能有了,况且买卖孩子可是违法的。”
村长一手拎起柳夏,不忍心看这孩子瘦得一身骨头的样子,便将目光看向柳父,见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心一沉,便说,“文光不是还没有孩子?把柳夏给他们当女儿,这不比送到外面强?”
“我不”柳夏还来不及反对,便被村长狠狠拎住了衣领。
村长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柳夏瞬间安静了下来,虽然她最想留在自己家,但如果比起将她送到陌生家庭,那还不如去那个瘸脚的大伯家。
柳文光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的人家,在村里是抬不起头的,为此,柳文光夫妇除了下地,基本不出门,跟村里人更是没话说。
长期以往,便形成了不好相与的名声。
自柳夏记事以来,大伯家就分开住了,住在村尾。
柳父听了村长的话,蹙着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这大儿子柳文光的腿是那年洪水抢收粮食的时候断的。
那时候,家里没有钱送他去县城治腿,留下了病根。
走路一瘸一瘸的,议亲的时候也没有姑娘家相中,最后一拖再拖,快三十了,才娶了王二娘。
发生那件事后,便分了家,还断了亲,他们老两口跟着小儿子柳文强过。
他也有想过将柳夏过继给柳文光,但又怕同在一个村子里,少不了一些摩擦。
更重要的事,如果送给外面的人,还能暗中收点钱。
当然,明面上不能收,卖孩子这事上不了台面。
但他们家养了柳夏六年,总不能白养。
真给了柳文光,就收不了什么钱了。不过,他也不能将这心思说出来,就打着为柳文光好的旗帜。
“这文光还没有孩子,户口就给柳夏上了,这往后再生了儿子,那又”
“这不是还没有生吗?你说,他们都结婚那么多年了,还没有生养,想必子嗣艰难。
如果你同意,不用你开口,我去帮你问,如果文光同意,这不皆大欢喜吗?”
村长打断了柳父的话。
最后柳父还是勉强点了头。
见柳父点头了,村长立马拎着柳夏往村尾走去。
小路上,
“柳夏,女孩子更应该多读书,哪能当文盲。
见到你大伯和大伯娘,你就跪下磕头,让他们收留你。他们家虽然穷,但应该还能供你读几年书。
就算读几年小学,会识字算数,也比文盲强。
如果他们答应你做他们女儿了,你就得将他们当爸妈,柳家的爸妈就是你小叔小婶了。
否则,你惦记着亲生爸妈,让养你的大伯他们怎么想?”
村长牵着柳夏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他认为的做人道理。
其实就是想让柳夏能有个稳定的家,别到时候又被柳文光退回去了。
柳夏已经退无可退了。
这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小就被贱养,能长大也是她命大。
柳家人对牲畜都比柳夏好,但他总归是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地里给柳夏一些吃的,要不然,按柳家人对待仇敌的样子,柳夏早就被他们饿死了。
他之所以来得那么着急,就是怕柳夏被他们卖了,口口声声说是送,按他对柳家人的了解,哪会做这等赔本的买卖?
而此刻的柳夏就没想那么多了,她只想活下去,就算柳家人虐待她,但那也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
什么出逃,什么独立,什么坚强,都不如一个馒头来得实在。
她还只是个不满六岁的孩子。
没一会,他们就来到了村尾。
眼前比柳家破败些的土砖瓦房,就是柳文光的家。
大门是敞开的,村里人白天都不关门。
村长朝屋里喊了一嗓子。
柳文光一瘸一瘸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一直捏着村长衣摆的柳夏,猛地跪下,朝着柳文光磕头。
“大伯,求你收留我,我以后长大了会孝顺你和伯娘的。我什么都会干,吃得还少,求求你,要不然我要被爷爷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还没等柳文光反应过来,王二娘从屋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