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风停了。
只有那只大黄狗吐着舌头,哈嗤哈嗤的喘气声。
苏唐手里的刻刀顿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逆着正午有些刺眼的阳光,眯起眼睛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人。
穿着黑色羊绒大衣,脚踩一双精致的小羊皮短靴,脖子上围着一条酒红色的围巾。
在这个灰扑扑的、到处都是黄泥和枯草的农家小院里。
她就象是一只误入的黑天鹅。
苏唐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下一秒。
巨大的惊喜瞬间点亮了他的眉眼。
“怎么?”
艾娴双手揣在大衣兜里:“一个月不见,连人都不会叫了?”
“姐姐!”
苏唐立马站起来。
动作太急,带翻了身下的小板凳。
哐当一声。
他顾不上扶,甚至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木屑,就往门口跑。
“慢点。”
艾娴皱着眉,身体却并没有躲闪:“跑什么?有鬼追你?”
苏唐在她面前半米处急刹车。
他喘着气,那张被乡下的风吹得有些微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毫无保留的高兴。
想要伸手去拉艾娴的衣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木屑和灰尘的手,又看了看艾娴那件一尘不染的黑色风衣,局促的把手背到了身后。
“姐姐…你怎么来了?”
苏唐仰着头,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不欢迎?”
艾娴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不欢迎那我走了。”
“欢迎!”
苏唐用力点头:“特别欢迎!”
艾娴的目光落在苏唐的脸上。
近距离看,那种变化更加明显。
皮肤依然白淅,但是多了一层淡淡的红润,看起来更健康了。
脸颊上的肉少了一些,轮廓更加分明。
特别是个头。
艾娴伸出手,在自己的下巴处比划了一下,又看了看苏唐的头顶。
确实窜了一大截。
以前他只到她的胸口,说话时需要费力的仰着头。
而现在,竟然已经快要到她的下巴了。
虽然在艾娴看来,还是很矮,但他还能长好多年。
“长高了。”
艾娴难得给出了一个肯定的评价,仔仔细细的看着他:“怎么感觉瘦了一点?在乡下没有吃饱?”
“每天都吃好几碗饭。”
苏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外婆说我这是抽条,有些孩子就是会一下子变瘦。”
“这才回来一个月,就把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贵气给弄没了。”
艾娴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嫌弃的看着他黑乎乎的手:“你看看,跟个泥猴子似的。”
苏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脸上的开心怎么也藏不住。
“糖糖。”
艾鸿走上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好久不见,长高了,也变帅了。”
“艾叔叔。”
苏唐乖巧的喊了一句,看向这个中年男人。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眼角有了皱纹,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这是他名义上的继父。
其实苏唐对他的了解不深。
偶尔见到的时候,艾叔叔也总是对他客客气气的,会问他零花钱够不够,在学校开不开心。
那种客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苏唐知道,艾叔叔很在意妈妈,对妈妈也特别特别好。
其实妈妈曾小心翼翼的问过他,对再婚的看法。
那时候妈妈说:如果糖糖抗拒的话,妈妈就继续一个人带着你过,没关系的。
只要他对妈妈好,我就喜欢他。
这是苏唐唯一的想法。
就在这个时候,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了。
“糖糖,是舅舅回来了吗”
苏青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走出来。
当她抬起头,看到院子里站着的两个人时,声音戛然而止。
“你们”
苏青有些惊慌和手足无措,视线在艾鸿和艾娴身上来回游移:“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什么也没准备”
她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有些旧的碎花棉袄,又看了看满是泥土的院子。
脸上浮现出一层窘迫的红晕。
艾鸿看着眼前这个系着围裙、虽然略显憔瘁但难掩温婉的女人,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他上前一步,想要去握苏青的手,却又顾忌着身后的女儿,手伸到一半又尴尬的收了回去。
“带小娴来看看你…和糖糖。”
艾鸿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没打扰到你们吧?”
“没、没有…”
苏青连连摆手。
她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艾娴。
那句小娴在喉咙里滚了几圈,却怎么也不敢叫出口。
艾娴原本放松的肩膀重新紧绷起来。
她侧过身,视线冷冷的扫过苏青。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院子里的大黄狗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夹着尾巴溜回了窝里。
艾娴想起了那些年父母的争吵,想起了这个女人出现后父亲的魂不守舍。
哪怕理智告诉她,父母婚姻的破裂,跟苏青没有直接关系。
甚至连母亲…都已经不再留恋那个家。
但情感上,那根刺一直都在。
艾娴张了张嘴,一句刻薄的话已经在舌尖打转。
但就在这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小心翼翼的拽了一下。
她微微低头,撞上了苏唐的眼睛。
“姐姐,我去给你烤红薯吃我外婆自己种的,很香的。”
他看着艾娴的眼神里,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恳求的期盼。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倒映着她此刻略显尖锐的模样。
艾娴知道他在害怕。
怕这场时隔一个月的重逢变成一场灾难。
但他又在期待,期待着姐姐能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给妈妈一点点的善意。
哪怕只有一点点。
那是和苏青生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然而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的人却是自己。
艾娴很烦躁的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给我倒杯茶。”
她伸手在苏唐额头上弹了一下,语气绷的紧紧的:“坐了一路的车,渴死了。”
苏唐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他飞快的跑进屋子,背影欢快:“我马上去!”
看着儿子欢快的背影,苏青愣在原地。
她是个敏感的女人,自然感觉到了艾娴刚才那一瞬间的忍耐。
她是为了糖糖,才忍住了没有两位老人面前、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当众给她难堪。
苏青有些感激的看着艾娴,声音有些局促:“那…快进来吧,外面冷。”
艾娴没有理她,径直越过她身边,走进了堂屋。
艾鸿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路过苏青身边时,温和的笑了笑,低声道:“没事,小娴就是这个脾气。”
苏青点点头,伸手接过艾鸿手里的东西:“开了这么久的车,累了吧?”
“不累,就是路有点颠。”
一行人进了屋。
里屋里光线有些暗,但很暖和。
老式的火炉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水壶。
外公背挺得笔直,手里端着那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
外婆坐在旁边,有些局促的搓着手,视线在艾鸿身上来回打量。
桌上放着两杯热茶,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众人的表情。
艾娴则坐在靠窗的位置,视线看着窗外。
仿佛对屋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苏唐端着茶杯跑过来,小心翼翼的递给她:“姐姐,喝茶。”
艾娴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劣质的茶叶沫子,有些苦涩。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苏青忙前忙后,端上了瓜子和花生。
艾鸿放好东西,转过身,对着两位老人恭躬敬敬的鞠了一躬。
他的语气诚恳,透着一股子晚辈的谦卑:“这么久才来看望你们,是我的不对。”
外公看了他许久,才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有些沉闷,带着一股子农村老人的倔强:“听青儿说,你是做生意的?”
艾鸿声音沉稳躬敬:“是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
“我们家青儿以前被人骗过,吃了不少苦头,还带着个孩子。”
外公目光如炬:“我只问你一句,你图我们家青儿什么?”
这话问得尖锐,甚至有些刺耳。
外婆想要开口阻拦,却被外公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艾鸿沉默了两秒。
“不瞒您说其实是我配不上她。”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回忆的苦涩:“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经营家庭,也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好丈夫,当一个好父亲。”
他回过头,看了眼女儿。
艾娴立马偏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窗户纸上的剪纸。
“我的上一段婚姻很失败,我让我的女儿,在一个充满争吵和冷暴力的环境里长大,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亏欠。”
艾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苏青。
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温柔,还有一丝敬佩。
“但小青比我厉害。”
“她一个人,带着糖糖,在那么艰难的环境里,还能把糖糖养得这么好。”
“糖糖这孩子,懂事,善良,有教养。”
艾鸿又看向正蹲在炉子边给艾娴烤红薯的苏唐。
少年眉眼清正,眼神干净。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温暖而美好。
哪怕是在这种简陋的环境里,依然象是一棵挺拔生长的白杨。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艾鸿语气郑重:“我向您保证,只要我还在一天,就绝不会让青儿和糖糖受一点委屈。”
外公和外婆都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的看着他。
过了许久,外公才叹了口气。
“当年是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糊涂,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面受罪。”
外婆在一边抹眼泪:“她是个傻丫头,容易被人骗我们也是担心担心她再掉进去。”
苏青红着眼框:“妈”
“好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
外公摇摇头:“晚上我们杀只鸡,和闺女留下来一起吃了饭再走。”
苏唐蹲在炉子边,手里拿着火钳,轻轻拨弄着里面的红薯。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忽明忽暗。
以前,他只觉得艾叔叔是个好人,对他很客气,经常让妈妈给他带东西。
但今天。
看着那个坐在简陋的椅子上,对着两位农村老人,把姿态放得极低的男人。
这也是苏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了解了一点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继父。
苏唐回过神,把烤好的红薯扒拉出来。
虽然有些烫手,但他还是小心的剥开皮。
金黄色的红薯肉露出来,香气四溢。
他蹲在艾娴旁边,递过去:“姐姐,吃红薯。”
艾娴看着那个冒着热气的红薯,又看了看苏唐被炭灰抹黑的小脸。
她接过红薯,掰了一半塞进嘴里。
确实很香,也很甜。
“应该让小鹿尝尝。”
她给出了评价,然后把剩下的一半递给苏唐。
苏唐愣了一下,赶紧伸手接住。
姐弟俩就这么坐在窗边,分吃了一个烤红薯。
午饭很丰盛。
饭桌上,气氛比刚来时融洽了许多。
艾鸿一点架子都没有,陪着外公和苏一鸣喝着散装白酒,聊着各种事情。
艾娴虽然话不多,但也并没有给两位老人摆脸色。
吃完饭,外面的阳光正好。
艾娴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苏唐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那把刻刀,继续摆弄那块木头。
“这次回去”
艾娴突然懒洋洋的开口:“把家里那个杂物间腾出来。”
苏唐愣了一下:“杂物间?”
虽然说是杂物间,但其实很大,采光也很好。
“恩。”
艾娴睁开眼睛,看着他:“收拾一下,买张床,再买个书桌,给你当卧室。”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总不能一直睡地板。”
苏唐确实在一天天长大,现在还没什么,但以后
总跟自己挤在一起,算什么样子?
苏唐眨了眨眼,有些尤豫。
“不愿意?”艾娴挑眉。
苏唐挠挠头,声音很小,却透着一股子让人心软的执拗:“我其实挺喜欢在姐姐房间打地铺的。”
艾娴象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有床不睡,喜欢睡地铺?地上凉快?”
“姐姐…其实刚来公寓的时候,我经常做噩梦。”
苏唐看着她,声音软软的:“我…梦见被姐姐赶出去,梦见妈妈不要我了。”
但是慢慢的,他发现姐姐对他很好,特别好。
之后的日子里,睡在艾娴房间的地板上,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每次都能听到姐姐均匀的呼吸声
那种安全感,是任何大床都给不了的。
艾娴准备了一肚子的道理。
那些关于青春期男女有别的长篇大论,此刻全部堵在了喉咙口。
她看着苏唐。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是对她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
干净到让她觉得自己那些所谓的道理,在他的这份纯粹面前,显得有些多馀。
“那就随你。”
艾娴站起来,冷哼了一声,把手揣回兜里。
她的下巴微微扬起,维持着那副冷艳的模样:“等你以后要找女朋友了,让人家知道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赖在姐姐房间里,我看谁还敢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