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九渊望着母亲鬓边的白发，终是什么也未说，沉默地领着冯妙仪离开了皇宫。
他受封太子不久便自请平叛，如今仍居于宫外的皇子府，尚未迁入东宫。
甫一登上马车，虞九渊便沉声开口：“妙仪，你先回去。”
冯妙仪一怔，轻声问道：“殿下是要去找王妃娘娘吗？”
虞九渊眸光微顿，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解释，转身便下了马车。
身后却传来冯妙仪清澈柔和的声音，“殿下，您一定要找到王妃娘娘啊……”
虞九渊驻足，片刻后，避开皇宫守卫，悄然潜回到宫中。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宜公然寻人。
当初李昭华被带入宫中时，他也曾屡次夜探皇宫，试图找到她、带她离开这里，离开大虞，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二人就做一对寻常夫妻。
可彼时她被看管得极严，宁修更是派遣了不少暗卫监视，他始终未能如愿。
此番再度入宫，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明明……一切早已结束了。
虞九渊轻功卓绝，避开巡逻守卫，轻而易举便入了宫闱。
李昭华并不懂武，离开坤宁宫时身边无随侍，才会突然失踪。
他更倾向于，她是自己躲藏了起来。
至于缘由……虞九渊心口微微一紧。
他想亲口问问她。
侍卫们接连搜寻数座宫殿，始终不见人影。
藏身暗处的虞九渊远远望见宁修暴怒失态的神色，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他略作思忖，隐入暗处，悄然潜往另一个无人的方向——上书房。
这里是皇子们读书之所。幼时，李昭华常随太傅前来，他们曾在此一同诵读诗书、嬉闹玩耍，就连初诉情衷，也是在这间书斋里。
自然而然地，这里成了他与她最熟悉的地方。
方才侍卫已来此处搜寻过，回报并无发现。
虞九渊步入空旷的书斋，仰首望向高处那一根根粗重的梁柱。
无人知晓，上书房内还藏着一间阁楼。
儿时与李昭华玩闹躲藏，他们偶然发现了这处隐秘。
自那以后，这里便成了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从未让第三人知晓。
虞九渊唇线微抿，修长的手指拂过门柱上雕琢的龙尾纹饰。
下一刻，一道暗门悄然滑开，露出一截向上的木阶。
他才行至阶前，便见积尘厚重的地面上，留着一串纤巧的足印。
虞九渊静立片刻，终究还是抬步踏上了阶梯，不过三五步，便已到了阁楼门前。
昏暗的室内，他一眼便瞧见了那个伏在软榻上的身影。
尘土沾衣，她却浑然不顾，只紧紧蜷着身子，纤薄的肩头忍不住颤斗，哭声压抑而破碎，仿佛连悲泣都不敢放肆，唯恐被人察觉。
那压抑的低低呜咽，像细针般扎进他的心里。
他喉结微动，向前走了几步。
只这极轻的动静，却让她骤然抬头。
泪痕未干得脸上满是惊惶，却在看清他的那一瞬，眼中泪水再度决堤。
那双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眼睛，此刻浸染在一片蒙蒙水雾里，仿佛藏了千言万语，却最终只凝成一片化不开的痛苦。
这是自她入宫以来，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见。
他曾想质问她，是否如真如外界所言，是她刻意逢迎，才引得宁修注目。
他也想问，她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屈从；待宁修的情意，与待他时，可曾有过半分相似？
他想问的太多太多。
可此刻望着她眼中那片荒凉的绝望，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间，再难吐出一字。
“你，爱上她了吗？”李昭华隔着泪雾望向虞九渊，声音低哑，却仍带一丝清悦。
虞九渊漆黑深邃的眸子沉甸甸望向她，须臾，讥诮道：“你在意吗？”
李昭华站起身来。
阁楼昏暗，她脚下跟跄，虞九渊还未思索，身体已先行一步扶住了她。
那柔软熟悉的香气自四面八方笼来，令他心脏抽痛。
他下意识要退开，她却如缠人的藤蔓般，死死拽住他的手臂，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声音哽咽破碎，“九渊哥哥，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来伤我？”
“昭华此生唯爱你一人，此心从未变过。若非宁修强掳我入宫，又以你性命相挟……我早已自绝，何至于象现在这样苟且偷生！”
“我爱你啊……每一次被他触碰，都象是活生生剐去一层皮肉……”
“九渊哥哥，你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昭昭，反而……娶了旁人？”
温热的泪水浸透他胸前的衣襟，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只剩颤斗的气音。
虞九渊喉结急促地滚动，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了回去。
“你，并非自愿？”他的声音同样暗哑。
他听多了“王妃娘娘如何受宠”的传言，也亲眼目睹宁修因她如何失态，那样的盛宠，寻常女子谁又能全然不动心？她当真……从未动摇过？
李昭华微微退开些，仰起泪眼，痴痴凝望着他的侧脸。
虞九渊无法忽略她的目光，终是垂眸看去，对上了她的眼睛。
“我愿以死明志……只求九渊哥哥往后，莫要忘了昭昭。”李昭华轻声说着，朝他盈盈一拜，那纤腰如柳，折成柔婉的弧度——
下一刻，她竟毫不尤豫转身，朝着床柱猛撞过去！
虞九渊瞳孔骤缩，伸手疾拉。
只听“刺啦”一声裂帛轻响，李昭华纤弱的身子已软软倒在了床榻边。
“昭昭！”虞九渊骇然失色。
他扑上前将李昭华紧紧揽入怀中，触目是她额间渗出的殷红。
他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李昭华有些吃力地抬起眼帘，那双青雾般的眸子深深望向他，眼底带着破碎痛恸。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指，气息微弱：“九、九渊哥哥，带我走，好不好？就是……死，我也、也不想死在……这里。”
语气渐落，她头轻轻一偏，一滴泪无声顺过眼角。
“昭昭！”虞九渊眼尾泛出猩红之色，他紧紧抱着李昭华，声音透出戾气，“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