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省长那一连串尖锐的问题，如同冰水泼头，让原本因为“原则同意”而有些发热的祁同伟瞬间清醒过来，背后甚至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是啊！这不是二十年后“放管服”改革深入人心、政务服务中心遍地开花的时代！此时提出这样的构想，确实太过超前，触及的利益格局和制度壁垒远超他最初的设想。李省长的问题虽然犀利，但每一个都直指核心，切中要害，显示出这位领导深厚的政策水平和丰富的执政经验，绝非敷衍了事之辈。
强烈的责任感和不甘失败的劲头涌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竟然大胆地站起身（这个动作在领导办公室显得有些突兀，但也显示了他的郑重和决心），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诚而坚定地迎着李副省长的视线，语气恭敬却又不失沉稳地回答道：
“李省长，您批评得对！您站得高、看得远，提出的这些问题都非常深刻，是我们做基层具体工作的同志容易忽略或者思考不够周全的地方。我们深感惭愧，也深受启发。”
他先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姿态放得很低，然后话锋一转，开始阐述自己的核心意图：
“我们鲤城准备尝试设立这个‘行政审批服务中心’，最初的出发点，其实主要是基于两个比较朴素的考虑，可能没有省长您考虑的那么宏大的全局视野。”
“第一，也是最根本的，是为了服务人民群众，方便老百姓和企业办事。”他语气加重，“我们调研中发现，群众和企业办一件事，往往要跑好几个部门，盖几十个章，耗时耗力，苦不堪言。我们就想，能不能探索搞一个‘一门受理、一窗收费、一网办结’的模式？哪怕初期做不到所有事项都进去，哪怕只是把关联度最高的几个部门先集中起来，也能大大减少老百姓的跑腿次数和等待时间。这是实打实的为民办实事。”
“第二，是为了优化我们鲤城自身的办事流程，打造招商引资的新亮点和新优势。”他继续阐述，“现在各地都在招商，拼政策、拼资源。我们鲤城觉得，除了这些，优质的政务服务、高效的办事效率，本身就是最好的招商名片。我们想让投资商看到，来鲤城投资，不仅有机会，更有诚意和效率！让他们能尽快落地、尽快投产、尽快见效。这对提升我们招商引资的成功率和质量，至关重要。”
他巧妙地将一个可能触及上级部门权力的“敏感改革”，包装成了“方便群众”的民生工程和“优化自身”的发展工程，极大地降低了政治风险，提升了方案的正当性和吸引力。
最后，他再次将姿态放低，诚恳地说道：“当然，我们的思考肯定还有很多不成熟、不全面的地方，站位也不如省长您高。刚才您指出的那些深层次问题，确实是我们之前考虑不足的。恳请省长您多批评、多指点，帮助我们把这个方案完善得更好，更符合实际，也更具有可操作性。”
这一番回答，有理有据，有情怀有实招，既回应了领导的质疑，又清晰阐述了自己的初衷和边界（主要聚焦鲤城本级和方便群众、服务招商），态度不卑不亢，既表现了尊重，也守住了底线。
李副省长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目光却在祁同伟身上停留了更长时间，那目光深邃，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考量。他没有立刻对祁同伟的回答做出评价，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一直紧张得不敢插话的王洪波，问道：
“你们的这个构想和报告，在你们鲤城市委市政府层面，讨论通过了吗？郑邦国同志是什么态度？”
王洪波一直在等待机会，此刻见省长问话，赶紧开口，语气带着十足的肯定和恭敬：“回李省长，祁助理这个报告完成之后，第一时间就向市政府党组和我做了详细汇报，我们也组织了专题讨论。同时，他也向市委郑邦国书记做了专门汇报。我们市委和市政府的主要领导经过研究，都认为这个方向是正确的，是符合鲤城发展需要的，原则上是支持的！”
他先是强调了程序的完备性和领导层的高度共识，然后话锋一转，也诉起了苦，巧妙地将“皮球”踢回给省里：“但是，正如省长您刚才英明指出的，这个改革确实牵涉面太广，很多关键审批权限在省里各厅局，机构编制等问题也需要省里统筹。我们市一级能做的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这才冒昧来省里，向您和省委省政府汇报，恳请省里能给予指导和支持！帮我们把这件好事给推动起来！”
这番话既表明了地方党委政府的决心，又把难题和最终决策权恭敬地交还给了上级，说得非常到位。
李副省长听完，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他身体向后靠向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份报告上点了点，沉吟了片刻，终于做出了指示：
“嗯。既然你们市委市政府有这个决心，也看到了问题所在，愿意进行探索，这是好事。改革嘛，总是需要有人先迈出一步。”
他拿起报告，掂量了一下：“这样吧，你们这份报告，先放在我这里。我仔细看过之后，会找合适的机会，向柳省长（省长）做个汇报，提一下这个事情。看看能不能先安排上省长办公会议题，听听其他副省长和相关厅局主要同志的意见。毕竟，这不是小事，需要集体决策。”
听到这里，祁同伟和王洪波心中都是一喜！只要能上省长办公会，就意味着事情成功了一半！至少进入了省级高层的议事日程！
李副省长接着说道：“你们来省里一趟也不容易，不要干等着。我这边会尽快推动，最快……明天下午吧，无论有没有初步意见，我都让秘书给你们回个信。”
最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语气意味深长：“另外，也别光你们两个在这里跑。回去之后，给你们市的郑邦国打个电话，把今天汇报的情况跟他说一下。邦国同志在省里工作多年，人头熟，门路也多，有些工作，让他也出面协调协调，或许效果更好。你们这个事啊，”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预见到了未来的艰难，“有的磨了。”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暗示——光靠你们俩级别不够，得让一把手也动起来，充分利用各种资源。同时也含蓄地指出了改革的艰巨性和长期性。
说完，李副省长端起了桌上的茶杯，低头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慢慢呷了一口。
端茶送客！这是明显的信号。
祁同伟和王洪波立刻心领神会，赶紧站起身，恭敬地说道：“谢谢李省长！给您添麻烦了！那我们就不打扰您工作了，我们先回去等消息。”
“好。”李副省长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了桌上的文件上。
两人微微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办公室，直到走出省政府大楼，来到阳光下，才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后背都湿透了。
回招待所的出租车上，两人都沉默了一会，消化着刚才那场高强度的汇报。
过了一会儿，祁同伟率先开口，征求王洪波的意见：“王市长，您看……是不是按李省长最后交待的，我们现在就给郑书记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他牢记着向书记的指示（暂时不对王洪波透风），但李副省长的明确要求也必须执行。
王洪波此刻对祁同伟已是言听计从，更何况这是李副省长的指示，他立刻点头：“嗯，回去就打！必须打！李省长说得对，这事离不开郑书记的支持和协调。他在省里的根基比我们深得多。”
他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兴奋。李副省长最后那几句话，在他听来，非但不是推诿，反而是极大的利好！这说明省里领导是认真在考虑这件事的，而且指示他们动用一切资源（包括郑邦国的关系）来推动，这本身就是一种积极的态度！
他现在越发觉得，跟着祁同伟来省城，这步棋真是走对了！不仅可能办成大事，更可能借此机会，真正融入一条更有实力的线上。
两人回到招待所，第一件事就是由王洪波亲自拨通了鲤城市委书记郑邦国的电话，开始详细汇报今天上午在省政府的情况，尤其是李副省长的指示……
而祁同伟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心中则在盘算着，明天下午，会等到一个什么样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