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爷子寿宴的前一天，高育良显得比祁同伟这个当事人还要紧张。他左思右想，总觉得祁同伟那几身衣服要么过于正式刻板，要么略显随意，似乎都衬不出明天那个特殊场合所需的气度和精神。
于是，他拉上夫人吴慧芬，几乎是“押”着有些哭笑不得的祁同伟，几乎逛遍了燕京城里几家有名的商场和定制服装店。
“同伟，试试这套藏青色的西装，显得沉稳。”高育良拿着一套做工精良的西服递给他。
祁同伟换上出来，身姿挺拔，确实英气逼人。
吴慧芬看了看，却微微摇头：“西装是精神，但在老爷子那种传统家宴上，会不会显得太‘洋派’太正式了？不如试试中山装？更契合氛围，也显庄重。”
祁同伟又被推进试衣间，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中山装。这套衣服一上身，立刻凸显出他另一种气质，儒雅、内敛，带着一种老派干部的沉稳和书卷气。
“嗯，这套好，有我们读书人的样子。”高育良摸着下巴表示满意。
“可是……”吴慧芬又犹豫了，“会不会又显得太老成了？同伟毕竟还年轻。”
于是，两人就在西服和中山装之间反复摇摆，比较来比较去，难以决断。祁同伟像个模特一样，被老师师母指挥着来回换装，内心既感动于他们的重视，又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个家宴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最后，还是吴慧芬拍了板，她对丈夫笑道：“育良，我看你也别纠结了。两套都挺好，都买了吧！同伟这两年在外挂职，估计也没怎么添置像样的行头，以后各种场合总用得到。就算是我们送你的礼物。”
“师母，这太破费了……”祁同伟连忙推辞。
“听你师母的。”高育良一锤定音，“就这两套，都包起来。”
买完衣服，高育良似乎还不满足，又拉着祁同伟去了燕京一家老字号的澡堂子，美其名曰“洗去风尘，焕然一新”。泡在热气腾腾的池水里，高育良闭目养神，祁同伟却忍不住再次问道：“老师，明天的寿宴……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或者有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我特别注意？”
高育良睁开眼，在水汽氤氲中笑了笑，笑容有些模糊：“没有。别多想。就是老爷子过大寿，来的都是亲朋故旧，把你收拾得精神利索点，显得我们重视，也是给老爷子和你师母娘家挣面子。”
从澡堂出来，高育良又亲自带祁同伟去理了发，要求理发师“修得精神点，但不要太夸张”。一番收拾下来，祁同伟看着镜中面貌一新的自己，确实感觉神采奕奕。
但越是如此，他心里的那点疑惑就越发明显。“老师，师母，我总觉得……这两天有点怪怪的。”回去的路上，他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对高育良说道。
高育良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别瞎琢磨。记住老师的话，明天少说话，多观察，心里有数就行。”
翌日，天气晴好。高育良一家三口和祁同伟穿戴整齐，提着精心准备的寿礼，前往位于城西的吴家老宅。
车子在一个看起来颇有历史痕迹的胡同口停下。青砖灰瓦，朱漆剥落的大门，门口蹲着两个历经风雨的石墩子，处处透露出岁月的沉淀与家族的底蕴。这与祁同伟之前去过的李老所在的胡同气质相似，但似乎更多了几分书香门第的宁静与儒雅。
祁同伟不禁驻足，目光仔细地掠过那些斑驳的砖雕和门楣，感受着这条胡同所散发出的独特气场。
吴慧芬见他看得专心，便微笑着在一旁轻声解释道：“这处宅子，是我爷爷当年，大概民国十几年的时候，受聘到燕京大学任教后置办下的家业。那时候知识分子待遇好，也算攒下些家底。后来风风雨雨几十年，家里一直没舍得搬走，也没怎么大修大改，就这么保持着原样住下来了。一转眼，都快七八十年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份对家族历史的骄傲与温情。
祁同伟听得肃然起敬。能在这样的核心区域保有如此一座祖宅，本身就说明了吴家渊源之深。
说话间，几人走到宅邸门口。今天负责在门口迎宾的是吴慧芬的兄长，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他见到妹妹一家，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慧芬，育良，芳芳，你们来了！快里面请，老爷子刚才还念叨呢。”他热情地招呼着，目光随即落在跟在后面的祁同伟身上，那目光带着明显的好奇和审视，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他，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那探究的意味却让祁同伟感到一丝不自在。
“这位就是……祁同伟同志吧？”他笑着问道，语气很和蔼。
“是的，大哥。这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育良的学生，祁同伟。”吴慧芬连忙介绍，“同伟，这是我大哥。叫舅舅就成”
“舅舅好。”祁同伟恭敬地问好。
“好，好，一表人才！快请进，快请进！”吴副部长笑着点头，但那目光依旧在祁同伟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引着他们往里走。
穿过几进院落，来到正堂。堂内布置得古色古香，充满了书卷气。今天的老寿星吴老爷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缎面唐装，精神矍铄地坐在主位上，正接受着儿孙辈和亲友们的拜寿和祝福。
高育良一家和祁同伟上前，恭敬地给老爷子行了礼，献上寿礼，说了许多吉祥话。老爷子显然很高兴，尤其是看到祁同伟这个“新面孔”，拉着他的手问了问工作和学业的情况，勉励了几句“年轻人要脚踏实地”之类的话。
拜完寿，堂内宾客越来越多，气氛热闹而略显嘈杂。高育良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在人丛中寻找着什么，然后他弯下腰，对女儿高芳芳低声交代道：“芳芳，这里人多闷得慌，你带你同伟哥去四处参观参观一下咱们家老宅。嗯……尤其是后面那个小花园，清净，景致也好。”
他说这话时，特意将“参观”两个字咬得极重，还对着女儿使了个眼色。
高芳芳今年已经是大姑娘了，聪明剔透，立刻心领神会。她脸上露出一个狡黠又意味深长的笑容，脆生生地回道：“放心吧，爸！我知道‘在哪’最好看！保证完成任务！” 她把“在哪”两个字也说得格外清晰。
说完，她一把拉住还有些懵懂的祁同伟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同伟哥，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你喜欢！” 然后不由分说，就拉着祁同伟穿过人群，向后院跑去。
祁同伟被这父女俩打哑谜似的对话和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迷糊，只能跟着高芳芳一路小跑。
吴家老宅很深，穿过几道月亮门和回廊，喧闹的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果然来到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虽然时值初春，花卉还未盛开，但松柏苍翠，亭台水榭布置得错落有致，假山石上苔痕斑驳，显得格外清幽雅致。
“同伟哥，你看，”高芳芳指着园子里几盆修剪得极为用心的盆景和一畦似乎刚翻过土的花圃，略带得意地介绍道，“这些啊，都是我舅舅——就是刚才门口那个——亲手打理的！他可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了，手艺特别好！我妈常说，我舅舅要是不当官，肯定是个顶好的花匠！”
正说着，高芳芳就冲着花园角落的一间敞着门的暖房喊道：“舅舅！舅舅！你在里面吗？我带同伟哥来参观你的宝贝花儿啦！”
暖房里立刻传来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是芳芳这丫头啊？进来吧，没外人。”
祁同伟一听是吴副部长在里面，下意识地就想停下脚步，觉得贸然打扰不好。他轻轻拉了一下高芳芳。
高芳芳却反手拉住他，大大咧咧地说：“过来吧，同伟哥，我舅舅你又不是不认识，怕什么？他平时可喜欢别人欣赏他的花呢！”
说着，就把祁同伟拉进了暖房。
暖房里光线充足，温暖湿润，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吴副部长果然在里面，他正背对着门口，和一个背对着门口、身影纤细的人说着话，似乎是在介绍一株兰花的品种。
听到脚步声，吴副部长和那个与他说话的人同时转过身来。
吴副部长脸上带着笑意：“哦，是同伟来了啊……”
而祁同伟的目光，在接触到吴副部长身旁那个人的面容时，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表情从礼貌的微笑，瞬间转变为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直接傻在了原地！
那个站在吴副部长身边，穿着一身淡雅藕荷色旗袍，外罩一件白色针织开衫，清丽绝伦，正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安静地看着他的女孩——
不就是前几天，他在李老家胡同口惊鸿一瞥，后来又在内堂有过一面之缘的李老的外孙女，那个名叫清婉的少女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吴副部长的家里？！在这样一个看似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场合？！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老师师母反常的重视、精心的打扮、高芳芳意味深长的话语、吴副部长在门口审视的目光、以及高育良那句重重的“参观”……所有的线索如同碎片般在他脑海中骤然拼接起来！
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家宴和参观！
这是一个局！
一个精心安排的……相亲局！
祁同伟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着眼前那张清丽脱俗、此刻似乎也带着一丝淡淡羞涩和了然的脸庞，第一次在官场之外的事情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措手不及和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