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位于单位宿舍楼、久未住人的小屋,祁同伟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陈旧气息便扑面而来。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无数细小尘埃,仿佛时光在这里凝固了两年。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木制衣柜,还有角落里堆着的几个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的行李箱。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缺乏人气的地方,总显得格外冷清和孤寂。
祁同伟放下简单的行李,看着眼前这番景象,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在京州时,虽然工作忙碌,但作为副市长,生活上有秘书和通讯员打理,住处也总是整洁温暖。如今回到这单身宿舍,一切都要自己动手了。
“也好,就当是换个心境,从头开始。”他自言自语道,随即挽起袖子,决定趁这几天休息,先把这“窝”收拾出来,至少得像个能住人的地方。
大扫除是一项繁重却又能让人心静的体力活。他打开窗户通风,然后打来水,浸湿抹布,从窗台、书桌、床头、椅背,再到衣柜顶部,一寸寸地擦拭过去,清水很快变得浑浊。灰尘被惊扰,在光线中狂舞一番,又最终沉寂下来,落入水盆或被他用扫帚畚箕清理出去。床单被套全部拆下,换上从行李箱里翻出的干净备用品。地板拖了又拖,直到露出原本的颜色。
这个过程几乎花去了他一整天的时间。当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暖黄色时,屋里终于焕然一新,虽然依旧简陋,却变得窗明几净,空气中也弥漫着清水和肥皂洗净后的清爽气息,有了几分“家”的温暖感觉。
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腰背也有些酸胀,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祁同伟感到一种莫名的充实和放松。仿佛这两年在京州的纷繁复杂的压力,都随着那些灰尘一起,被暂时清扫了出去。
他刚直起腰,喘了口气,准备烧点水洗漱,就听到门外传来同事的声音:“同伟?同伟在吗?”
“在呢!”祁同伟应了一声,打开门。是同处室的一位老同志。
老同志探头看了看屋里,笑道:“嚯,大扫除呢?真是勤快。下午你出去那会儿,有个电话找你,说是教育部的,一位姓高的副司长。让你晚上要是没事,去他家里吃个便饭。”
高老师?祁同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高育良老师。他怎么会直接把电话打到处里?还让自己去家里吃饭?是有什么急事吗?
“好的,谢谢您啊,王处。”祁同伟连忙道谢。
“没事儿,你快收拾收拾吧。”老同志摆摆手走了。
祁同伟心里存了点疑惑,但老师相召,他不敢怠慢。赶紧用剩下的热水简单冲洗了一下,换上一身干净的便装——不是西装革履,但也是熨烫平整的夹克和长裤,显得既不会太随意,也不会过于正式,适合去老师家吃饭的氛围。
出门前,他看了看时间还早,特意绕路去了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水果店,精心挑选了几样当下时令、品相上乘的水果,又去熟悉的糕点铺子买了几样师母和师妹高芳芳平时爱吃的点心。想了想,他又给高育良老师挑了一盒不错的茶叶。虽然知道老师家什么都不缺,但这是做学生的心意,礼数不能少。
提着大包小包,祁同伟才坐上公交车,往高育良家所在的教育部家属院赶去。
到了高家,敲门之后,是高育良亲自来开的门。
“老师。”祁同伟恭敬地叫了一声。
“同伟来了?快进来。”高育良笑着让他进屋,目光扫过他手里提的东西,略带责备道,“来就来,又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乱花钱。”
“一点水果点心,给师母和芳芳师妹的。”祁同伟笑着解释,走进客厅,却发现家里异常安静,只有高育良一人。
“老师,师母和芳芳没在家?”祁同伟有些意外,一边将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旁,一边问道。往常他来,师母吴惠芬总是热情地张罗,师妹高芳芳也会像小麻雀一样围过来叽叽喳喳。
高育良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这才解释道:“没。过两天是芳芳外公的生日,家里要办个不大不小的家宴,亲戚朋友都会来。你师母是长女,要提前过去张罗准备,芳芳也跟着去帮忙了。这几天啊,家里就我一个人,冷清得很。”
原来如此。祁同伟恍然,随即又有些好奇。老师特意叫自己过来,师母和师妹又都不在,难道是为了……继续他们之前的“着书大业”?他想起了之前两人分别写《新国富论》和《明朝那些事儿》和讨论其他历史话题的时光。
他半开玩笑地问道:“那……老师您是觉得一个人太闷,准备拉上我,开始咱们的新书计划了?这次写什么?《大国崛起》之我见?”他记得之前和高育良讨论过西方列强崛起的历史轨迹。
高育良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想得倒美”,他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道:“《大国崛起》?那是国家级的大课题,是一个人能闭门造车写出来的?光是资料搜集、团队协作就得花多少工夫?”
他放下茶杯,神色变得正式了一些:“这次叫你来,是有正事跟你交代。”
祁同伟立刻坐直了身体:“老师您说。”
高育良看着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过几天芳芳外公的寿宴,你跟我一块去。”
“啊?”祁同伟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错愕。师母家的家宴,他去算怎么回事?他虽然和高育良亲如父子,但终究是外姓学生,这种家庭内部的聚会,他一个外人参加,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高育良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继续说道:“我和你师母就芳芳这一个女儿,我们俩一直把你当自己儿子看待。这点,你心里应该有数。”
祁同伟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重重点头:“我知道,老师和师母对我的恩情,同伟一直铭记在心。”他想起两世为人的经历,这一世,高育良和吴惠芬对他的关怀和提携,确实远超一般的师生情谊,更像是对待子侄晚辈。
高育良点点头,语气愈发深沉:“我呢,很快就要离开了,援藏援疆的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基本八九不离十。这一走,至少三年五载。在我离开之前,有些关系,得让你接触一下。”
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两步,像是在斟酌词句,也像是在向祁同伟传授某种经验:“你师母娘家那边,虽然不是什么显赫的豪门望族,但也是书香传家,在教育系统和文化界深耕多年,人脉关系盘根错节,能量不容小觑。老爷子桃李满天下,如今在位掌权的、学术上有建树的,不少都曾受教于他或者与他有旧。”
他停下脚步,看向祁同伟,目光锐利:“教员也说过嘛,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我们都是从政的,多条朋友多条路。趁这个机会,我带你去认识一下你师母娘家这边的核心关系圈。对你将来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也算是我离开前,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番话,推心置腹,思虑深远,完全是将祁同伟纳入了最核心的自家人的范畴来规划和提携。祁同伟听得心潮澎湃,又感到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去吃饭,更是一次重要的“亮相”和“入场券”。
他一时有些语塞,心中感慨万千。是啊,两世为人,高老师和师母的确是把自己当干儿子在养,如今更是为他铺路考虑到如此细致的地步。他压下翻腾的情绪,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老师。谢谢老师和师母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全。”
他接着问道:“那……我需要准备点什么寿礼?第一次见老爷子,不能空手去吧?”
高育良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意味,他重新坐回沙发,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却意味深长:
“你啊,什么都不用准备。礼物的事情,我和你师母会以咱们家的名义准备好,不用你操心。”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祁同伟,目光最终落在他脸上,带着几分戏谑又认真的口吻说道:
“你呢,这几天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头发理理,胡子刮干净,穿身像样点的衣服,整个人收拾得精神点,利索点,拿出你在京州当副市长时的那种精气神来!”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强调最重要的部分:
“到时候,人到,心到,眼到,耳到,少说话,多观察,心里有点数就行。总之——”
高育良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祁同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别、丢、份、儿!”
这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清晰有力,仿佛不仅仅是让他注意仪表,更蕴含着某种更深层次的期待和暗示。
祁同伟怔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是,老师!我明白了!”
他虽然应了下来,但心里却隐隐觉得,老师这番话,似乎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去认识些人脉那么简单。那种“拾掇精神点”、“别丢份儿”的叮嘱,倒有点像……有点像父母叮嘱要去相亲的儿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怎么可能呢?大概是老师希望自己在重要场合留下好印象吧。他甩开杂念,开始认真思考那天该穿什么,又该如何表现得体。
而高育良,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认真思索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和期待,端起茶杯,悠然品了一口。
棋局已经布好,只待主角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