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夏末的天气,依旧闷热难当。祁同伟刚从市人民医院复查出来,医生拆掉了他右臂上沉重的石膏,换上了更轻便的固定支具,仔细查看了最新的x光片后,终于点头告知:“骨裂愈合情况不错,但软组织损伤还需要时间恢复,近期避免剧烈活动和提重物。小伙子,恢复得算很快了,但千万不能大意。”
祁同伟谢过医生,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酸胀无力的右臂,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的束缚又减轻了一层,这让他感觉轻松了不少。他没有耽搁,立刻返回了特区政府招待所——课题组临时的家和战场。
这几个月,课题组的工作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关于特区立法权的总报告正在紧张撰写和反复打磨,而他提出的住房保障建议被特区采纳并迅速推行,更是为课题组增添了沉甸甸的实践成果和话语分量。招待所那间最大的套房被改成了临时办公室,桌上、沙发上甚至地上都堆满了资料、书籍和手稿,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茶叶和纸张油墨混合的独特气味。讨论声、打字声(老式机械打字机的噼啪声)、争论声常常持续到深夜。
让祁同伟略感意外又暗自松了口气的是,钟小艾在这段最紧张的时间里,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频繁地来“关心”或“打扰”他。她似乎也完全沉浸在了课题组分配给她的一些辅助性研究工作中,偶尔在走廊或餐厅遇见,也只是点头微笑,简单问候一下他的伤势,举止得体,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大家闺秀,果然不一样。”祁同伟有时会下意识地想,“一是矜持,二是分得清轻重缓急。”这种保持距离的相处方式,反而让他对钟小艾的观感改善了不少,少了许多前世记忆带来的那种本能抗拒。当然,他也清楚,这平静之下,或许潜藏着更深的耐心和谋划,但那都是后话,此刻他无暇也无力去深究。
他很快重新投入了热火朝天的课题组工作中,虽然右臂不便,但他思维敏捷,观点犀利,常常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左手写起字来也越来越熟练,成为了课题组中不可或缺的核心智囊。
这天下午,一场关于总报告核心观点的激烈讨论刚刚暂告一段落,众人稍事休息。祁同伟正用左手费力地整理着被大家翻乱的资料,李为民教授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和地说:“同伟,你来我房间一下,有点事跟你谈。”
祁同伟以为导师是要单独和他讨论某个学术难点,便放下东西,跟着李为民走进了他那间相对安静的小套房。
李为民示意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水,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欣慰与考较的复杂笑容。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打量了一下祁同伟,看着他依旧略显清瘦但精神饱满的面庞,以及那双因为持续高强度思考而始终锐利的眼睛。
“同伟啊,”李为民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温和,“首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学校那边刚来了电话。”他顿了顿,似乎要刻意强调这个消息的分量,“鉴于你在本次特区课题调研中的卓越表现,尤其是你所撰写的关于立法权和住房保障的两份报告,获得了特区乃至更高层面领导的高度认可,让学校在上级领导那里很是出了彩。经法学院提名,校学术委员会特批,同意你提前完成硕士研究生的论文答辩。”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跳,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提前毕业!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第一步!他几乎要立刻站起来。
李为民笑着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具体提前多久,不设限,取决于你自己什么时候准备好高质量的毕业论文,并向学校正式提出申请。学校为你开了绿灯,但这并不意味着降低标准,你的论文必须经得起考验,明白吗?”
“我明白!谢谢老师!谢谢学校!”祁同伟激动地点头,声音都有些发颤。他知道,这扇门的打开,意味着他精心规划的人生蓝图,终于迈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年龄的优势,即将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不过,”李为民话锋一转,“关于博士阶段提前毕业的事,学术委员会认为还需要再议。博士论文的学术要求和创新性要求更高,需要更长时间的积累和沉淀。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
“是,老师,我能理解。”祁同伟迅速冷静下来。能提前拿下硕士已是意外之喜,博士阶段确实急不得,否则根基不稳。
李为民点了点头,对弟子的沉稳表示满意。他沉吟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同伟,这第二个消息,或许对你未来的影响更大。你还记得,你之前跟老师透露过,硕士毕业后,有意向去t工作吗?”
祁同伟心神一凛,立刻坐直了身体:“是的,老师。学生认为,t是培养和锻炼年轻干部的最佳平台之一。”
“嗯,想法很好。”李为民目光深邃地看着他,“现在,你面临一个选择,一个幸福的烦恼。”
他缓缓说道:“由于你这次的表现非常突出,你的名字和你的报告,已经进入了一些重要部门的视野。一方面,t那边确实有领导表示了兴趣,他们的意思是,如果你硕士提前毕业,可以先去那边工作,博士学业可以采取在职学习的方式完成,那边也会提供相应的支持。”
祁同伟的心跳开始加速。这是他原本计划中的理想起点!平台高,晋升快,接触面广,能极大拓展人脉和视野,而且正如他所知,能从这里起步,无疑是踏上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快车道。
然而,李为民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颗更大的石子投入他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但是,”李为民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祁同伟的反应,“就在今天,我还接到了另一个电话。是jw(监察部)那边打来的,一位分管领导亲自过问了你的情况。”
“jw?”祁同伟失声重复了一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个部门,在他的前世记忆里,地位极其特殊而重要,尤其是在后世改革之后,权力高度集中,职责重大,是悬在各级官员头上的一柄利剑,能进入那里,意味着极大的信任和一种独特的权威。
“对,jw。”李为民确认道,语气中也带着一丝不可思议,“他们似乎也详细了解了你在鹏城的调研表现,特别是你报告中体现出的问题导向、敏锐洞察、敢于直言以及对法治和规则的深刻理解。他们认为你的这些特质,非常适合jw的工作性质。那边同样向你抛出了橄榄枝,希望在你毕业后,能考虑到jw工作。”
说完,李为民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喝着茶,留出足够的时间让祁同伟自己去消化、去权衡这突如其来的、重量级的两难选择。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空调的轻微送风声。
祁同伟彻底愣住了,大脑在飞速运转,心脏却仿佛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一边是金光大道,一边是权力利剑,两者都散发着诱人而强大的气息,让他一时竟难以抉择。
优势:平台广阔,晋升速度快,氛围相对活跃,接触的都是各行各业的青年才俊和未来之星,人脉积累价值无可估量。符合他“年龄是宝”、快速提升级别的初期战略。工作内容更侧重于组织、宣传、青年发展,相对“阳光”。
劣势:竞争必然极其激烈,背景深厚者如云。工作可能更务虚,离核心经济、政法业务一线稍远。未来的发展路径虽然宽广,但变数也可能更大。
优势:起点极高,地位超然,权力威慑力强。能深度介入反腐败和廉政建设的最核心领域,直接接触各类大案要案,对体制运行的理解和洞察会远超同龄人。专业性强,一旦立足,难以被替代。在后世改革深化后,其重要性只会与日俱增。
劣势:工作性质特殊,压力巨大,保密要求高,需要极强的党性原则和心理承受能力。容易得罪人,社交圈可能会受到一定限制。晋升路径可能不如t那么快速和“标准化”,更看重专业能力和办案成绩。
两个选择,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指向的可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和权力形态。
一个是培养接班人的摇篮,朝气蓬勃,前途光明。一个是执纪执法的利器,深沉威严,责任如山。
祁同伟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甜蜜的煎熬。这种选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
他想起了那位在火车上遇到的神秘老者,想起了对方对法治和规则的重视。他想起了自己在报告中反复强调的“法治是市场经济基石”的论断。他想起了自己前世最终身陷囹圄的惨痛教训——对规则的敬畏之心,是否应该成为自己这一世更重要的坚守?
去t,是按部就班地走上人生巅峰。去jw,则是手握利剑,守护规则,或许更能从根本上避免重蹈前世的覆辙?
但他同样渴望更快地攀升到足够的高度,掌握足够的力量,去实现更大的抱负。
李为民看着弟子脸上阴晴不定、激烈思考的表情,知道这个决定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给出任何倾向性的建议,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两者都是非常好的机会,也都体现了上级对你这颗好苗子的重视。无论选择哪一个,对你未来的发展都将是极大的助力。你不必立刻答复我,好好考虑清楚,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什么样的平台更能发挥你的长处。考虑好了,告诉我你的决定。”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从纷乱的思绪中暂时挣脱出来,他看向导师,眼神恢复了清明和坚定:“谢谢老师告诉我这些。这确实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的重大抉择。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快理清思路,做出选择后向您汇报。”
“好。”李为民满意地点点头,“去吧。无论你选哪条路,老师都支持你。”
祁同伟起身,向李为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轻快,反而显得有些沉重。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射进来,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走到招待所的露台上,眺望着这座依然在沸腾发展的城市。远处,有他参与推动的廉租屋项目正在施工;近处,是川流不息为梦想奔波的人群。
t?还是jw?
这两个沉甸甸的名字,如同两道巨大的分水岭,横亘在他通往未来的道路上。
他知道,这一次的选择,将真正定义他这一世的全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