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八月,秋意未至,暑气仍盛。教育部家属院那栋略显陈旧的筒子楼里,高育良分得的三居室却难得沁凉。家具是单位配发的,样式古板,木质厚重,带着机关特有的沉稳气息,却也透着一股初来乍到的空荡。
吴慧芬带着女儿高芳芳回来不过两日,便又收拾行装。她站在客厅,神色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踌躇,对高育良道:“育良,我先带芳芳回趟娘家,芳芳都15了,爸妈……有十多年没见外孙女了,想得紧。”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刚报到,事务繁忙,这次就先不一起去了,等我先跟二老说说话。”
高育良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了然,却也只是温和一笑:“应该的。代我向岳父岳母问好。等工作理顺了,我再登门拜访。”他理解妻子的难处,当年他不过一穷讲师,吴家并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吴慧芬执意下嫁。如今他虽身居副司长之位,但十余年隔阂,岳家心结非一日可解。
祁同伟站在稍远处,看着师母领着小姑娘出门。高芳芳回头冲他甜甜一笑,摆摆手:“同伟哥哥再见!”祁同伟心中一暖,也笑着挥手。门关上,屋里顿时只剩下两个男人,以及一种混合着安顿下来的疲惫和大战前夕般沉寂的兴奋。
书房很小,东西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柜,还空着一大半。临窗一张宽大的旧书桌,两把木椅。高育良沏了两杯浓茶,白瓷杯壁烫手,茶香苦涩提神。
“坐,同伟。”高育良指了指椅子,自己先在主位坐下。他脱下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衬衫,领口松开,褪去了白日里的官员姿态,显出一种学者式的凝肃。
祁同伟依言坐下,脊背不自觉挺得笔直。窗外是京城灰蓝色的夜空,远处有霓虹闪烁,与汉东是截然不同的气象。他们真的来了,踏出了改写命运的第一步。
“家安顿下来了,工作也初步理顺。但往后看,步步维艰啊。”高育良吹开茶沫,呷了一口,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教育部是个清水衙门,但也绝非净土。想在京城立足,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光有位置,不够。”
祁同伟目光一凝:“老师的意思是?”
“钱是英雄胆。”高育良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向祁同伟,“古今皆然。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何以自持?何以交际?何以养望?难道真要靠着那点死工资,去应对京城的开销和官场的往来?捉襟见肘,便容易授人以柄,甚至……重蹈覆辙。”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敲在祁同伟心上。
前世种种,如冰冷潮水般涌上。那些因贫寒而生的窘迫,因渴望而起的扭曲,最终指向孤鹰岭那声枪响。祁同伟的手下意识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痛感让他更加清醒。
“绝不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狠厉,“我们既然回来,就不能再走老路。”
“嗯。”高育良满意地点点头,“所以,开源,是当务之急。而且要快,要稳,要干净。”他屈起手指,轻叩桌面,“下海经商,目标太大,且与我等身份不合,易留后患。炒股炒房,需要本钱,且非你我所长,风险难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房里那些空置的书架,眼中闪过一抹洞察先机的光芒:“思来想去,对你我而言,最快、最稳妥、也最名正言顺的方式,莫过于此。”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靠这里,靠我们比别人多知道的那点东西。”
祁同伟心跳陡然加速。他明白了。两个重生者最大的倚仗,并非仅仅是预知政局,更是对未来二十年文化思潮、知识需求的精准把握!
“老师,您是说……写书?”祁同伟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
“没错。”高育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如同在谋划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写书。立言亦可立德立功。一本,要能奠定你我立足政学两界的根基,彰显眼光、格局与学识,是为‘势’。另一本,要能雅俗共赏,洛阳纸贵,带来丰厚的版税收入,是为‘利’。势利双收,方可从容布局。”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风声。两颗经历过生死荣辱的灵魂,在此刻高速运转,将前世的记忆碎片飞快地拼接、筛选。
祁同伟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书名,最终,两个名字如同刻印般浮现,越来越清晰。头,几乎与高育良同时开口:
“《国富论》!”
“《明朝那些事儿》!”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同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高育良猛地一拍大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好!好一个《明朝那些事儿》!同伟,你我想到一处去了!”赏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经济领域奠基之作,博大精深,正适合当下深化改革、确立市场经济体制的大势!我以此书为蓝本,结合国情现状,着书立说,加以阐释引申,必能引起高层关注,奠定在经济领域的发言权!这是阳谋,是堂堂正正之师!”
他越说越快,思路如泉涌:“而你那本,《明朝那些事儿》……妙啊!以通俗笔法写正史,诙谐生动,解构权威,正迎合当下社会思潮,民众喜闻乐见,却又无涉敏感!既能赚得盆满钵满,又能悄然积累巨大声名于民间!这是奇兵,是曲径通幽之法!”
祁同伟同样心潮澎湃,接口道:“正是!老师您深耕《国富论》,立足高处,把握宏观,此乃大道!那《明朝那些事儿》,便由我来操刀。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官场生态、权力博弈、人性幽暗,皆在其中,读者看了哈哈一笑,有心人却能看出门道。既能赚钱,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立言’!”
“分工明确,相辅相成!”高育良抚掌,“我即刻开始着手准备《新国富论》的大纲,重点在于阐释市场与政府之关系,法治与产权之重要性,结合国有企业改革、金融体系构建等现实问题,务求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践指导意义!”
祁同伟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前世的信息碎片在他脑中已然汇聚成清晰的脉络:“《明朝那些事儿》的写法我已了然于胸。不以枯燥史学论文形式,而以小说笔法,用现代人的视角、网络化的语言,解读明朝十六帝、王公权贵和小人物的命运,聚焦于权力场的人心博弈和制度困境,保证好看,好玩,又能引人深思!”
“版权!”高育良思维缜密,立刻想到关键,“署名需谨慎。我的书,自然用真名,要的就是这份影响力。你的书,”他略一沉吟,“初期可用笔名。一来,你尚是在读学生,过于张扬并非好事;二来,此书风格与你我平日形象略有差异,用笔名可免去不少不必要的关注和议论。待时机成熟,再亮明身份不迟。”
“学生明白。”祁同伟重重点头,“笔名我已想好,就叫‘当年明月’。”前世那个响亮的名字,被他自然而然地借用过来。
大方向已定,接下来的细节谋划更是热火朝天。两人干脆铺开稿纸,一边讨论一边记录。
高育良思路清晰:“出版渠道至关重要。我在教育部,与京城几大出版社的领导 soon 会有交集,可先行试探。尤其是人民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对于《新国富论》这类着作必然感兴趣。至于《明朝那些事儿》,”他看向祁同伟,“不妨先联系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或者那些更面向市场的文艺类出版社。”
祁同伟补充道:“稿酬方式也需斟酌。版税制为上策,销量越高,收益越大。特别是《明朝那些事儿》,我有预感,其销量或将远超想象。”
“启动资金也需要一些。”高育良计算着,“购买资料、复印、前期交际应酬,处处需钱。我这里还有一些安家费,可以先支应起来。”
“老师,我……”祁同伟有些过意不去。
高育良摆手打断:“不必多说。此事关乎你我二人未来大计,投入是必要的。待你拿到第一笔版税,再还我不迟。”
夜色渐深,书房里的灯光却愈发明亮。桌上,写满提纲和关键词的稿纸越堆越高。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两个重生者,一个凭借对经济政治的深刻理解与前瞻视野,一个依靠对大众阅读心理的精准把握和超越时代的叙事技巧,正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勾勒着一场无声却又波澜壮阔的崛起序幕。
他们写的不仅仅是书,更是通往权力与财富的敲门砖,是武装自身最锋利的思想武器。
窗外,京城沉沉睡去,却又仿佛有无数机遇在暗夜里涌动。高育良和祁同伟毫无睡意,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火焰,那是对命运的复仇,也是对崭新人生的无限渴望。
《新国富论》与《明朝那些事儿》,这一庄一谐,一高一低,即将成为他们撬动整个世界的杠杆。
这一世,他们不仅要进部,更要站在浪潮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