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饱含水汽的沉闷,预示着一场山雨即将来临。队伍里的气氛更加焦躁,所有人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渴望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过夜。
“头儿,前面有个山洞!看着挺大,应该能容下不少人!”前方探路的官兵骑马回来报告。
王虎打马前去查看,片刻后返回,高声喊道:“全体加速!前面左转山坳有个山洞,今日就在那里宿营!动作快,雨就要来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针强心剂,让死气沉沉的队伍陡然加快了脚步。就连受伤的林实和虚弱的赵氏,也被家人搀扶着,努力跟上。
转过山坳,果然看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开在半山腰,洞口颇为宽阔,里面似乎很深。对于流放者们来说,这无疑是天降的福音。
然而,当王虎带着先头队伍抵达洞口时,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
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同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衣着料子依稀能看出曾经的考究。他们占据着山洞最里面干燥避风的位置,地上铺着些干草,还有两个破旧的箱笼。几个健仆模样的男子手持木棍,警惕地拦在洞口内侧。
看到官兵和大批流放者涌来,洞里一个穿着皱巴巴锦缎长衫、头发花白的老者站起身,走到洞口,对着王虎拱了拱手,态度不算恭敬,甚至带着点倨傲:“这位军爷,此地已是老夫一家先占,洞内狭窄,恐难再容他人,还请军爷另寻他处吧。”
王虎眉头一皱,打量了一下这伙人。看气度,像是获罪的官宦之家。他沉声道:“我们是官差押解流犯,前往滇州。天将大雨,需借此洞一宿。洞内我看不小,挤一挤便是。”
那老者,正是之前林晚他们见过的陈家家主,据说曾是京中四品文官,因卷入科场案被贬流放。他闻言,脸上露出为难和明显的不悦:“军爷,非是老夫不通情理。只是洞内确已拥挤,且老夫家眷多有女眷,与这许多外人杂处一洞,实在不便,有辱门风。还请军爷体谅。”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就是不想分享。他身后的几个健仆也往前站了站,手里的木棍握得更紧。
其他流放者闻言,都露出愤愤不平之色。大家都是落难之人,凭什么你先占了就要独占?眼看雨点已经开始零星砸落,人群骚动起来。
王虎脸色沉了下来。他虽是个押解小头目,但也是正经军籍,被一个流放犯官如此拿捏,面子上很是挂不住。但对方占着先到和“家眷女眷”的理由,硬来似乎也不妥。
就在双方僵持,雨点越来越密时,林家一行人蹒跚着也到了洞口。
林晚一眼就看明白了形势。山洞虽大,但最里面干燥安全的好位置被陈家占了,剩下洞口附近虽然也能避雨,但地势较低,一旦雨大容易灌水,而且更冷更潮湿。陈家这是想把好处占尽。
她看了一眼被大哥背着、依旧昏迷的大嫂,又看了看浑身湿冷、伤口可能感染的父亲和二哥,还有脸色苍白的母亲。今夜,他们必须有个相对好点的位置,否则大嫂和二哥的伤势都可能恶化。
林崇山也看清了情况。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家人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地扫过洞内的陈家人和那几个健仆,最后落在王虎脸上。
王虎正感棘手,看到林崇山,心中一动。这位昔日将军的威名和手段,他是知道的。或许……
“陈大人,”林崇山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渐渐大起来的雨声和人群的嘈杂,“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相煎太急。洞内地方尚可,挤一挤,总能容下。我林家只需靠里一侧些许干燥之地,安顿伤病女眷即可。其余人等,可在外围将就。如何?”
他的话既给了陈家台阶(称其“大人”,点明大家都是落难人),又提出了具体且不过分的要求(只要一点靠里的干燥地安顿伤病女眷),合情合理。
然而,陈家主却并不买账。他早看到林家人,也认出林崇山,但文官武将本就有些隔阂,加之林崇山如今是戴罪之身,比自己这文官流放似乎更“低一等”。他捋了捋胡须,淡淡道:“林将军,不是老夫不肯。实在是地方有限,且你家……似乎也有男丁,混杂一处,终究不便。不如你们去寻他处,或者在这洞口檐下暂避也可。”
这话就有些欺人太甚了。洞口檐下狭窄,根本挡不住斜风急雨,何况还有野兽威胁。
林崇山眼神微微一凝。他并未动怒,只是向前迈了一小步。尽管戴着沉重的木枷,他这一步踏出,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沉凝气势,那久经沙场、斩将夺旗的杀伐之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洞内的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深邃的眼眸。他没有看陈家主,而是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持棍的陈家健仆。
那几个健仆不过是普通家丁,何曾见过这等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人物?被林崇山目光一扫,顿觉头皮发麻,仿佛被猛虎盯上,手中的木棍都有些握不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陈家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心头一凛,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
“陈大人,”林崇山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山洞够大。分一半。若不愿,”他的目光终于落到陈家主脸上,语气平淡无波,“也可试试,今夜谁更有资格,睡在干燥的地方。”
试试?怎么试?文官出身的陈家主,看着眼前这位虽然枷锁在身、却仿佛依旧能随时暴起杀人的武将,再看看自家那几个已经露怯的仆从,心里瞬间掂量清楚了。真动起手来,恐怕自家这边占不到任何便宜,反而可能吃大亏。在这荒郊野岭,官兵未必会真正插手这种犯人间的争斗,只要不出人命。
王虎适时地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都是落难之人,互相体谅!这雨眼看就大了!陈老先生,林将军说得在理,洞内挤挤能行。你们陈家占里面左边,林家和其他人在右边和外围!就这么定了!赶紧安置,谁再啰嗦,别怪军法无情!”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向了林家,给了林家靠里右侧的位置,虽然不如陈家左侧中心,但也足够干燥避风。
陈家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见王虎发了话,林崇山又明显不好惹,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甩袖退回里面,算是默许了。
僵局打破,其他流放者也松了口气,连忙涌入洞中,寻找各自的位置,尽量远离中心争夺区域,但也总算有了个遮雨的地方。
林家人默默地走到洞内右侧。这里确实干燥些,地面是坚硬的岩石,上方有凸出的岩壁遮挡,滴不到水。林坚小心地将赵氏放在铺了干草(林朴迅速从洞口附近收集的)的地上,苏氏立刻过去照顾。林实也靠着石壁坐下,喘着粗气。林朴则警惕地守在家人外围。
林晚靠着石壁坐下,终于能稍微放松一下疼痛的膝盖和紧绷的神经。她看向父亲。
林崇山正背对着他们,面向洞口方向,望着外面越来越密的雨帘。他的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有些孤独,但那挺直的脊梁,却仿佛撑起了这一方小小的、暂时的安宁。
刚才那一幕,让林晚对这位“愚忠”的父亲有了新的认识。他不是一味隐忍,在需要为家人争取的时候,他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威势和智慧,哪怕只是残存的一点余威。他不是莽夫,知道借势(王虎),知道分寸(只争合理所需),知道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
这个家,父亲依然是定海神针。
洞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洞内,拥挤不堪,气味混杂,但至少暂时安全。
林晚蜷缩在母亲身边,看着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家人疲惫却安然的脸,心中那构建一个真正家园的渴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需要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山洞,而是一个可以由他们自己掌控的、稳固的、充满希望的“家”。
这个念头,在暴雨声中,在她心中悄然扎根,生长。
而她没有注意到,对面陈家占据的区域里,那个之前偷看过他们的瘦小仆从,再次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了林家这边,尤其是在林晚和林崇山身上,停留了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