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南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不远处的高进忠。
这位北秦太子府的大太监此刻缓缓抬起头,原本谦卑躬敬的表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公事公办神态。
“长公主殿下,”高进忠声音平直,不带丝毫情绪,“临行前,太子殿下有口谕带给您。”
嬴月瞳孔微缩:“说!”
高进忠微微躬身:“太子殿下说:‘月儿此行幽州,当尽心辅佐北凉王,暂不必回京。北凉地杰人灵,正可让月儿多历练些时日,待北境大局初定,再议归期。’”
每一个字,都象冰锥一样刺入嬴月的心。
暂不必回咸阳……
多历练些时日……
待北境大局初定,再议归期……
这哪里是什么口谕?
这分明是……将她质子北凉的诏令!
“辅佐?”
嬴月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嬴异让我……辅佐苏清南?还‘不必回京’?他以为他是谁?父皇还没死呢!他凭什么做这个决定?!”
高进忠神色不变,只是从怀中又取出一卷明黄绢帛,缓缓展开。
这一次,不再是太子府的私印。
而是……北秦皇帝的玉玺!
“陛下旨意,”高进忠的声音在废墟中清淅回荡,“长公主嬴月,聪慧果决,然年少气盛,需多加磨砺。今北境风云变幻,正是历练之机。特准太子所请,允长公主暂留北凉,襄助北凉王安定北境,体察民情,增益见闻。待事毕,再行封赏回朝。钦此。”
嬴月呆呆地看着那卷圣旨,看着上面鲜红的玉玺印记,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
不是太子擅作主张。
是父皇的旨意。
是父皇和太子……一起做的决定。
将她作为一枚棋子,不,是质子……留在了北凉,留在了苏清南身边!
“原来如此……”
嬴月喃喃自语,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中带着无尽的嘲讽:
“哈哈哈……原来我是自投罗网!”
她猛地转头,死死盯住苏清南,凤眸中血丝密布:
“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对不对?”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你早就知道我会提出合作!”
“你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就等着我……自己送上门来!”
苏清南静静地看着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那平静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嬴月笑声渐止,脸上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好……好一个北凉王!好一个苏清南!”
她缓缓站直身体,玄色狐裘无风自动,周身开始弥漫起一股危险的气息。
“但是王爷……”
嬴月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狠厉,有决绝,还有一丝……赌徒般的疯狂:
“你以为,北凉这龙潭虎穴,本宫就真的……毫无准备地来了吗?”
话音未落——
轰!轰!
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浩瀚如渊的恐怖气息,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苏醒,毫无征兆地在幽州城的夜空中轰然爆发!
第一股气息,来自东南方向。
那是一种堂皇正大、却又冰冷无情的剑意。
如同九天之上的寒月倾泻下的清辉,纯粹,凛冽,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
随着这股气息的出现,夜空中的那轮冷月仿佛骤然明亮了数倍,月光化作实质般的银辉,洒落而下,在废墟之上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冰晶。
一道白衣身影,踏月而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馀岁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剑眉星目,鬓角微霜。
他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衫,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
整个人看起来不象武者,倒象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大儒。
但他每一步踏出,脚下的虚空都会凝结出一朵晶莹的冰莲。
冰莲绽放,旋即凋零,化作细碎的光点消散。
步步生莲,月华相随。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北秦皇室大供奉,澹台无泪,奉陛下密令,暗中护卫长公主殿下。”
中年男子在嬴月身后十丈处停下,声音如同冰玉相击,清越而冷漠。
澹台无泪!
听到这个名字,就连一直神色平静的杨用及,眼中都闪过一丝凝重。
北秦皇室大供奉,澹台无泪!
三十年前便已名动天下的陆地神仙,据说其“明月剑道”已臻化境,曾一剑霜寒三千里,冰封黄河三日不绝!
他是北秦皇室的定海神针,是北秦武道的精神象征。
二十年前便已闭关不出,传闻在参悟更高的剑道境界。
没想到,今夜他竟然出现在这里!
而第二股气息——
来自西北方向。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澹台无泪的……诡异、缥缈、仿佛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违和感。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璀灿夺目的异象。
只有一种……淡淡的,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的“空”与“虚”。
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废墟边缘的一截断柱之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之人,不辨男女。
他面容素净,不施粉黛,眉眼间有一种超脱尘世的恬淡。
灰色的僧衣洗得发白,赤着双足,脚踝上系着一串古朴的木质佛珠。
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映照着另一个世界。
当他看向你时,你会觉得她看的不是你,而是你身后无尽的因果、轮回、宿命。
他手中拈着一枝枯梅,梅枝无花,只有干瘪的枝桠。
但就是这枝枯梅,却让在场所有陆地神仙级别的强者,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阿弥陀佛。”
轻诵佛号,声音空灵,仿佛从天外传来,也是不辩男女:
“在下子书观音,受故人之托前来。”
子书观音!
这个名字一出,就连澹台无泪那古井无波的眼神,都微微波动了一下。
五十年前便已失踪的佛门圣者,传说中已经触摸到“因果律”边缘的绝世奇人!
他曾以一己之力,化解西域三十六国持续百年的战乱。
他曾孤身深入南疆十万大山,超度万千怨灵。
他曾在东海之滨,与当时肆虐沿海的“吞天海兽”论道三日,海兽自此潜踪。
而后,他便从世间消失,再无音频。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坐化,或者破碎虚空而去。
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而且……出现在了这里!
嬴月看着身后这两位足以震动整个天下的绝世强者,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北秦长公主的矜贵与自信。
她缓缓转身,面向苏清南,一字一句,声音清越如凤鸣:
“澹台供奉,陆地神仙,明月剑道已至‘无我无剑’之境。”
“观音仙,五十年前便已窥得因果之门,佛法修为深不可测。”
“加之本宫自己——”
嬴月周身气息轰然爆发!
那不是武道真气,而是一种混合了皇室龙气、权谋煞气、以及某种古老血脉之力的特殊力量。
虽然不如陆地神仙那般浩瀚,却也达到了半步神仙的层次,更带着一种统御众生的煌煌威压。
“以及……”
她抬头看向半空中,那个虽然面具破碎、陷入疯狂,但依旧被她以某种秘法暂时控制的暗月尊者。
“四位陆地神仙级别的战力。”
嬴月凤眸中闪铄着智珠在握的光芒,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王爷现在觉得……”
“你这北凉龙潭,还能留得住本宫吗?”
话音落下,四股恐怖的气息在幽州城的夜空中交织、碰撞!
澹台无泪的明月剑意,清冷孤高,仿佛要将万物冻结。
子书观音的因果佛韵,空灵缥缈,仿佛要超脱此世。
暗月尊者的黑暗邪力,疯狂暴虐,仿佛要吞噬一切。
嬴月的皇室龙威,煌煌正大,仿佛要统御八荒。
四股气息,四种意境,却在此刻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隐隐将苏清南一方完全笼罩!
压力。
前所未有的压力。
秦无敌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额角渗出冷汗。
杨用及眉头紧锁,周身浩瀚气息不断流转,抵抗着这四重领域的压制。
白璃冰翼微颤,玄冰之力全力运转,才勉强稳住身形。
就连远处那些普通的北凉将士、幽州百姓,此刻也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整片天空都要塌陷下来。
四位陆地神仙级别的存在同时施压,这是足以让任何势力都颤栗的恐怖力量。
然而——
面对这四位陆地神仙,苏清南却笑了。
不是强装镇定,不是虚张声势。
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事情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手。
“不错。”
苏清南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欣赏:“澹台无泪的明月剑道,已至‘剑即是月,月即是剑’的人剑合一之境,只差一步便可踏入‘剑界’,确实堪称当世剑道巅峰。”
“子书观音的因果佛法,已能初步干涉现实规则,枯梅在手,可断因果,可续轮回,不愧是五十年前便已名动天下的圣者。”
“暗月尊者虽被寒渊侵蚀,神智混乱,但正因如此,其破坏力反而更加不可控,更加危险。”
“至于殿下你……”
苏清南看向嬴月,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嬴氏血脉中传承的‘祖龙之气’,竟然能在你身上复苏到这种程度,倒是让本王有些意外。看来北秦皇室这些年的祭祀和积累,没有白费。”
他如数家珍般地点评着,语气轻松得仿佛在点评几件艺术品。
嬴月眉头微皱。
不对劲。
苏清南的反应,太不对劲了。
面对四位陆地神仙级别的压力,他怎么还能如此从容?
难道他还有底牌?
不可能!
北凉明面上的陆地神仙,应该只有杨用及和那个神秘的青铜面具人——等等!
嬴月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半空。
暗月尊者虽然被她以秘法暂时控制,但其本身也是陆地神仙级别的战力。
而苏清南这边……
杨用及是陆地神仙。
白璃虽然受伤,但也是陆地神仙级别的溟妖。
还有苏清南自己,显然也是陆地神仙。
这样算来,苏清南这边,也有三位陆地神仙级别的战力。
三位对四位……
虽然数量上少一位,但这里是北凉的地盘,苏清南本人更是深不可测……
不对……
苏清南表现的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她不安。
就在嬴月心中警铃大作时——
苏清南忽然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瞬间穿透了四重领域的压制,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殿下,你确实准备得很充分。”
苏清南缓缓抬起右手,食指轻轻点向虚空:
“四位陆地神仙级别的战力,放在任何地方,都足以横扫一方,甚至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但是……”
他的指尖,一点微弱却纯粹到极致的光芒,开始凝聚。
那不是真气,不是元气,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能量。
那是一种……仿佛超越了能量范畴,直接触及世界本源规则的……“理”与“道”!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苏清南的声音变得缥缈,仿佛从九天之上载来:
“为什么本王明明知道你会有后手,明明知道你带了澹台无泪和子书观音这样的底牌……”
“却还是让你……把他们都叫了出来?”
嬴月心头狂震!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又是那种感觉……
果然,苏清南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但是,殿下——”
苏清南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嬴月,看向她身后的澹台无泪和子书观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确定,这两位……真的是来帮你的吗?”
苏清南的话音刚落,嬴月心头猛地一沉。
她几乎是本能地回头,看向身后的澹台无泪和子书观音。
澹台无泪依旧站在那里,白衣胜雪,剑意凛然。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苏清南身上,也没有落在她这个长公主身上。
而是……落在了那个捧着紫檀木匣的高进忠身上!
这位北秦剑圣的眼神中,没有敌意,没有戒备,反而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仿佛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护卫她,而只是为了……完成某个既定的任务。
而子书观音——
这位五十年前便已名动天下的佛门圣者,此刻正微微垂首,手中的枯梅轻轻旋转。
他的目光,同样没有看嬴月。
而是落在了……苏清南身上!
那双仿佛能看透因果轮回的眼眸中,竟然闪过一丝……近乎敬畏的光芒?
“你们……”嬴月声音发颤,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绕心头,“你们到底……”
“长公主殿下。”
澹台无泪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如冰:“陛下确实密令微臣暗中护卫殿下安全。”
他顿了顿,缓缓补充:“但陛下还有另一道密令。”
“什么密令?!”嬴月厉声喝问。
“若殿下在北凉行事过激,或试图破坏太子殿下与北凉王的盟约……”
澹台无泪的语气毫无波澜:“微臣有权……制止殿下。”
制止!
不是护卫,是制止!
嬴月娇躯剧震,跟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
她猛地转头看向子书观音:“那你呢?!观音仙!你也是受父皇密令?!”
子书观音轻叹一声,那声叹息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沧桑:
“在下此行,确实受故人所托。”
“但那位故人……并非公主。”
他抬起眼眸,目光复杂地看向苏清南:
“而是……北凉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