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雪霁天晴。
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北凉城皑皑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城东悦来客栈,天字号上房内。
柳丝雨对镜理妆。
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霜,琼鼻樱唇,肌肤莹白。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月白色织锦长裙,外罩银狐裘斗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插一支碧玉簪,既显身份,又不失清雅。
只是,那张精心描绘的脸上,此刻却没什么表情,眸底深处,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与……些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
昨夜几乎彻夜未眠。
寒风渡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那面具人弹指间枭首秦寿的随意,那白衣女子冰剑破碎时的绝望,尤其是面具人最后投来的那一眼……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等人物,才是真正立于云端的存在。
与他相比,自己这青云宗圣女的光环,似乎都黯淡了许多。
而她今日要去见的,却是那个据说已成废人、被流放北凉的未婚夫——六皇子苏清南。
云泥之别。
这四个字,在她心头反复盘旋。
“小姐,”柳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夜调息后的沉稳,却也掩不住一丝凝重,“时辰差不多了。”
柳丝雨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压下,重新恢复了那副清冷出尘、拒人千里的模样。
“走吧。”
主仆二人出了客栈,登上马车,朝着城中心的北凉王府驶去。
清晨的北凉城,比昨夜初见时更为鲜活。
积雪被清扫到街道两旁,露出干净的石板路。
沿街店铺大多已经开门,早点铺子热气腾腾,贩夫走卒往来穿梭,孩童在雪地里嬉戏打闹,呵出的白气混着笑声。
一派生机勃勃,安宁祥和。
这与柳丝雨想象中的苦寒边城、民生凋敝完全不同。
她微微蹙眉。
北凉……似乎并不象传闻中那么不堪。
马车在平整的街道上行驶了一刻钟,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柳丝雨下了马车,抬头望去。
青灰色的围墙,不算高,甚至有些斑驳。
黑底金字的“北凉王府”匾额,金漆黯淡。
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蹲着两座不大的石狮子,半掩在积雪中。
门檐下挂着两盏普通的气死风灯。
朴素,甚至有些寒酸。
柳丝雨心中那丝莫名的烦躁更甚。
压下躁意,她示意柳伯上前叩门。
柳伯整了整衣冠,上前握住门环,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开。
门内毫无反应。
柳伯等了一会儿,又叩了三下。
依旧没有回应。
柳丝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堂堂王府,难道连个应门的门房都没有?
还是故意给她下马威?
就在她耐心即将耗尽,准备让柳伯直接扬声通报时——
“吱呀……”
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从中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呛鼻的酒气,率先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佝偻、臃肿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门内挪了出来。
正是昨夜那个醉醺醺的老门房——贺老头。
他显然还没完全醒酒,眼睛半睁半闭,头发胡子乱糟糟地结着冰碴,怀里抱着那个黑乎乎的皮酒囊,走一步晃三下,仿佛随时会摔倒。
看到门外站着的柳丝雨和柳伯,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呃……找……找谁啊?”
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和酒意。
柳伯眉头微皱,但还是耐着性子,拱手道:“劳烦通传,青云宗圣女柳丝雨,依约前来拜会北凉王殿下。”
“青……青云宗?”
贺老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打了个嗝,“圣女?哦……好象是有这么回事……王爷……王爷说了,来……来了就直接进去,在……在正厅等着……”
他含糊地说着,让开半边身子,露出门内景象,然后又抱着酒囊,晃晃悠悠地缩回门房里,往那张破椅子上一瘫,鼾声瞬间就响了起来。
竟就这么不管了?
柳伯看向柳丝雨。
柳丝雨面无表情,心中却已升起薄怒。
这就是北凉王府的待客之道?
一个醉醺醺的毫无礼数的老门房?
连通报引路都省了,让自己直接进去等?
果然是个破落户!
她不再尤豫,迈步跨过门坎,柳伯紧随其后。
入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片开阔的演武场。
与昨夜白璃所见不同,此刻天色大亮,场中景象更为清淅。
青石板地面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在阳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光泽。
场边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擦得锃亮。
十几个穿着统一黑色短打劲装的汉子,正在场中练拳。
他们的拳法并不花哨,只是最基础的军体拳架势,但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整齐划一。
拳风呼啸间,隐隐带着破空之声。
汗水从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滚落,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淡淡的白气。
柳伯只看了一眼,瞳孔便微微收缩。
这些汉子,下盘极稳,眼神锐利,气息悠长,动作间隐隐有气血奔涌之声。
分明都是外家功夫练到了极高境界的好手!
放在江湖上,至少也是能开宗立派的宗师修为!
而这样的人,在这北凉王府,竟然只是最普通的护卫?
在演武场上练习最基础的拳法?
柳丝雨也察觉出这些护卫的不凡,心中那丝轻视,不知不觉又淡去一分。
穿过演武场,来到前院正厅。
正厅大门敞开,里面陈设简单。
几张黑漆木椅,当中一张方桌,墙上挂着几幅意境苍凉的边塞诗画。
地上铺着青砖,打扫得干净,却并无地龙火盆,显得有些清冷。
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仆,正拿着一块抹布,慢吞吞地擦拭着桌椅。
他的动作迟缓,眼神浑浊,看起来就是个体力不济的普通老仆。
柳丝雨和柳伯走进正厅,那老仆恍若未觉,依旧专注地擦着他的桌子,嘴里还含糊地哼着不知名的荒腔野调。
“老人家,”柳伯开口道,“圣女已至,可否通报王爷一声?”
老仆这才象是刚刚发现有人进来,停下动作,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们,慢悠悠地道:“王爷……还没起呢。你们……先坐,先坐。”
说着,他又低下头,继续擦桌子,对柳丝雨圣女的身份,对柳伯大宗师的气息,仿佛毫无所觉。
柳丝雨心中的不悦更甚。
她青云宗圣女,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备受礼遇?
何曾受过这等怠慢!
但她毕竟是为了退婚而来,不愿在细节上过多纠缠,失了气度。便选了张椅子坐下,柳伯侍立在她身后。
时间一点点过去。
阳光通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厅内寂静无声,只有那老仆偶尔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哼唱声,和抹布摩擦桌面的沙沙声。
足足等了两刻钟。
别说北凉王苏清南,连个上来奉茶的丫鬟都没有。
柳丝雨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
她正要开口,忽然,一阵极其浓郁的香气,从厅后的方向飘了过来。
那香气复杂而诱人——
有油脂在高温下爆裂的焦香,有各种香料混合炖煮的醇厚,有面食蒸腾的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食指大动的甜辣气息。
正是早饭时分。
而这香气之浓郁、之诱人,竟让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柳丝雨,都下意识地轻轻吸了吸鼻子。
紧接着,一阵沉重的、有节奏的“咚、咚”声,伴随着地面的轻微震颤,从后厨方向传来。
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正在被反复捶打。
柳丝雨和柳伯同时望向香气和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光头胖子,端着一个比脸盆还大的粗陶海碗,从侧门走了进来。
胖子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油光发亮、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般的胸膛和臂膀。
他脖子上搭着条汗巾,浑身热气腾腾,象是刚从蒸笼里出来。
那海碗里,是堆得尖尖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皮薄馅大,隔着老远都能看到里面汤汁充盈的馅料。
胖子将海碗“砰”地一声放在正厅角落的一张矮几上,震得碗里的包子都跳了跳。
然后,他看也没看厅中的柳丝雨和柳伯,抓起一个包子,大口咬了下去。
“滋——”
滚烫的汤汁瞬间飙射出来,溅在他油亮的胸膛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三两口就将一个拳头大的包子吞了下去,喉结滚动,发出响亮的吞咽声。
吃完一个,又抓起第二个。
吃相粗野,旁若无人。
柳伯的目光,却死死盯在胖子那肌肉虬结的双臂上。
尤其是他右手的手腕和手掌。
那手腕粗壮得不象话,骨节凸起,皮肤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细密的疤痕。
而他的手掌,五指粗短,指肚和掌心更是结着一层黄黑色的、坚硬如铁的老茧。
那不是寻常劳作留下的茧子。
那是常年握持沉重铁锤、在高温下反复捶打坚硬金属,才能磨砺出的……铁匠的手!
一个厨子,怎么会有铁匠的手?
而且看那老茧的厚度和分布,绝非普通铁匠,至少是浸淫此道数十年、功力深厚的老师傅!
柳伯又联想到刚才那沉重的捶打声和地面的震颤……
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刚才那动静,不是在做早饭,而是在……打铁?
就在这时,那擦桌子的老仆忽然停下动作,抽了抽鼻子,对那胖子喊道:“老赵!今天的包子,是不是又偷工减料了?肉馅剁得不够碎!”
正大口吃包子的胖子——赵厨子闻言,眼睛一瞪,声如洪钟:“放屁!老子剁的馅,能看见一粒完整的肉丁,都算老子输!不信你过来尝尝!”
说着,他拿起一个包子,随手一扔。
那包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不偏不倚,正飞向老仆。
老仆看似老迈迟缓,却在包子飞到的刹那,手腕一翻,那脏兮兮的抹布如同有了生命般一卷,稳稳地将滚烫的包子接住,动作流畅自然,没有洒出一滴汤汁。
他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点点头:“恩,火候是到了,但这花椒……还是放多了点,抢了肉香。”
“就你舌头刁!”
赵厨子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埋头苦吃。
柳伯的额角,悄然渗出一滴冷汗。
那老仆接包子的手法……看似随意,实则妙到毫巅。
对力道的控制,时机的把握,绝非一个普通老仆能做到。
那手腕翻转间,隐隐有某种卸力化劲的高明技巧。
一个擦桌子的老仆,一个做包子的厨子……这北凉王府,怎么处处透着诡异?
柳丝雨终于察觉到了不寻常,悄然运转起秘法“望气术”,瞬间她的瞳孔陡然睁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