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声娇滴滴的呼唤,糯得能掐出水来。
在这寒风凛冽、充斥着肃杀雪夜,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马车帘子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手从外面掀开。
露出的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
柳眉杏眼,琼鼻樱唇,肤色白淅,梳着俏皮的双丫髻,簪着两朵颤巍巍的珠花。
身上穿着水红色的夹袄,领口袖口镶着一圈蓬松雪白的风毛,在这苦寒之地显得既娇艳又暖和。
看起来就是个十六七岁、娇俏可人的小丫鬟。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年纪相仿的侍女,一个穿着鹅黄,一个穿着淡绿,也都是眉目如画,身段窈窕,手中各提着一盏精巧的琉璃绣球灯,灯光明亮柔和,将马车周围照得清清楚楚。
三个侍女往这一站,顿时冲淡了城门洞的肃杀与风雪的严寒,仿佛将江南园林的春色搬到了北地边关。
“王爷,您可回来了!”
红衣侍女笑魇如花,声音甜得发腻,“厨房的碳煨羊肉都热了三回了!还有新沽的杏花春,一直给您温着呢!”
黄衣侍女也凑上前,将手中的琉璃灯举高了些,照亮苏清南的脸,巧笑倩兮:“王爷这趟出门可辛苦啦,瞧这身上沾的寒气……奴婢们备好了香汤,给您驱驱寒?”
绿衣侍女则瞄了一眼苏清南身侧被封住穴道、脸色苍白的白姑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甜笑:“这位姑娘是……?王爷放心,奴婢们一定好生伺候。”
三个侍女叽叽喳喳,言语间充满了对苏清南的亲昵与关切,动作更是自然熟稔,仿佛迎接晚归的主人不过是日常小事。
然而,被苏清南半揽在身侧,无法动弹的白姑娘,此刻心中却掀起了比方才看到老门房时更甚的惊涛骇浪!
她的感知虽因重伤被封而大不如前,但陆地神仙的境界底子还在,对气息的敏锐远超常人。
眼前这三个娇滴滴、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她们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或真气波动,看起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丫鬟。
可她们的眼神,太稳了。
那红衣侍女掀帘时,手腕稳如磐石,指尖没有半分寻常女子该有的娇弱颤斗;黄衣侍女举灯,灯焰在她手中纹丝不动,仿佛那琉璃灯杆是焊死在她掌心一般;绿衣侍女说话时,气息绵长均匀,在这风雪呼啸的城门洞下,声音清淅柔和地送入耳中,没有半点被风声干扰。
“这就是那老狗的首级吧?”
红衣侍女接过那匣子,打开一看,眼神淡然中带着冰冷。
看向闻名遐迩的剑圣剑无伤的首级,和看路边的一条死狗一般,甚至更为轻篾。
那份镇定,绝非训练有素的深宅丫鬟所能拥有。
那是见惯了生死,甚至本身就可能制造过无数生死的……漠然。
白姑娘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红衣侍女的手。
指节匀称,肌肤细腻,但在虎口和指腹处,似乎有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薄茧痕迹。
那不是做女红留下的,更象是……常年握持某种特定型状的、细长坚硬之物留下的。
是枪?还是剑?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一个恐怖的老门房。
三个深不可测的侍女。
这座看似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冷清的北凉王府……里面到底还藏着多少怪物?!
苏清南对三个侍女的殷勤似乎习以为常,只是淡淡“恩”了一声,下了马车。
“把她带到西暖阁,看好了。”
他吩咐了一句,语气随意,仿佛交代的不是一个陆地神仙级别的俘虏,而是一件不太重要的行李。
“是,王爷。”
三个侍女齐声应道,声音依旧娇甜,动作却利落起来。
红衣和黄衣侍女上前,一左一右,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地搀扶住白姑娘。
她们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白姑娘的臂弯和腰间,白姑娘却感觉到几道温和但异常坚韧的力道透体而入,巧妙地与她被封的穴道气脉形成某种呼应,让她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只能任由她们摆布。
绿衣侍女则提灯在前引路。
“殿下,这车和马……”
那醉醺醺的老门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打着酒嗝,含糊地问道,眼睛却瞟向了瘫坐在车辕上面如死灰的胡三。
苏清南脚步不停,只丢下一句:“老贺,处理干净。”
“好嘞!”
老门房贺老头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朝着胡三和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去。
胡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眼中充满了绝望,张了张嘴,却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白姑娘被两个侍女“搀扶”着,迈过王府那看似寻常的门坎。
入门之后,景象又是一变。
没有想象中的亭台楼阁,曲径通幽。
迎面是一片开阔的演武场,地面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积雪同样清扫得很干净。
场边摆放着石锁、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应俱全,在雪光和廊下风灯的映照下,泛着森冷的金属光泽。
几个穿着短打劲装、身形精悍的汉子正在场中默默练拳,拳风呼啸,沉稳有力,乍看都是九品大宗师的高手。
穿过演武场,是几进规整的院落。
房屋多是青砖灰瓦,格局方正,谈不上精致,却自有一种边塞军镇的粗犷与实用。廊檐下挂着防风灯笼,照得庭院颇为亮堂。
一路上,又遇到了几个仆役模样的人。
有拎着水桶步履沉稳的挑夫,有拿着大扫帚慢悠悠扫着廊下积雪的杂役,有从厨房方向走出、手里端着托盘、上面盖着保暖棉罩的厨娘……
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再普通不过,与这北凉城中任何一户人家的仆役没什么两样。
但白姑娘的心,却越来越冷。
那个挑夫,行走间步伐间距分毫不差,扁担两头的沉重水桶晃都不晃一下,这份对力道的控制,已臻化境。
那个扫地的杂役,扫帚划过青石板,沙沙声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暗合呼吸吐纳,周遭的落雪似乎都随着那韵律微微改变飘落的轨迹。
那个厨娘,端着热气腾腾的托盘,脚步轻快,托盘上的碗盏盖子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发出丝毫碰撞声,这份稳,绝非寻常厨娘能有。
整座王府,从看门的老头,到娇俏的侍女,再到这些看似普通的仆役……竟然没有一个真正的普通人!
这里就象一座看似平静的深渊,表面水波不兴,内里却不知道蛰伏着多少恐怖的巨兽。
这里是怪物房!
而她,正被带入这深渊的中心。
西暖阁是一座独立的院落,位置稍偏,但很安静。
阁内陈设简洁,却样样精致。
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隔绝了地寒;墙角的铜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安神香;临窗的大炕烧得暖烘烘的,炕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套雨过天青色的瓷茶具。
两个侍女将白姑娘扶到炕边坐下,绿衣侍女则手脚麻利地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
“姑娘,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绿衣侍女笑容温婉,语气真诚,仿佛招待的正是王府的贵客。
白姑娘穴道未解,无法动弹,只能冷冷地看着她,冰湖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
绿衣侍女也不在意,将茶杯放在她手边的炕桌上,又拿过一条柔软的绒毯,轻轻盖在她膝上。
“王爷吩咐了,让姑娘好生歇着。”
红衣侍女笑道,“这西暖阁最是暖和安静,缺什么少什么,姑娘尽管吩咐。”
三个侍女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门关上的刹那,白姑娘敏锐地察觉到,至少有三道若有若无却深沉如海的气息,悄然锁定了这座暖阁。
一道在屋顶,一道在窗外,还有一道……似乎就在房门之外。
她彻底成了笼中鸟。
时间一点点过去。
暖阁内温暖如春,茶香袅袅。
白姑娘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越来越深的寒意与无力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躬敬的声音:“王爷。”
房门被推开,苏清南走了进来。
他已换了一身居家的常服,依旧是玄色,质地柔软,袖口袍角绣着简单的暗纹,少了几分雪夜中的肃杀凛冽,多了几分清贵慵懒。
脸上的面具早已摘下,俊美的容颜在温暖灯火下,更显得眉目如画,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他在白姑娘对面的炕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
“怎么样?我这王府,还住得惯吗?”
他开口,语气随意,如同闲聊。
白姑娘抿着唇,不答。
苏清南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慢慢呷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放下茶杯,看着白姑娘,“觉得这里龙潭虎穴,觉得我手下尽是怪物,觉得我深不可测,所图甚大,对吧?”
白姑娘睫毛微颤,依旧沉默。
“其实没那么复杂。”
苏清南笑了笑,“他们不过是……一些无处可去,或者不愿再去别处的人,恰好聚在了北凉,又恰好,愿意听我几句话而已。”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白姑娘心中冷笑。
无处可去?不愿再去别处?
这些人,会无处可去?
“你抓我来,到底想做什么?”
白姑娘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斗,“杀了我取血?还是象你说的……把我当成延续血脉的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