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己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便是先生。
光绪二八年,我从k学堂卒业,去往东京,入弘文学院普通科江南班,又牙牙学语了一大通。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拖着辫子不免被指指点点,旋即在次年剪掉,便以为能和其他“清国留学生”一般,混迹在同级中,赶到上野去赏樱。不过所谓樱花烂漫,除却在枝头像绯红的轻云、落地像粉嫩的灰雪外,反而显得燥热俗气。不知怎地,我也心思郁结,干脆不愿出游;但斗室的天花又响得震天,只能到附近神社神主经营的中古书店打发时间。
后来,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见到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一天骨学教授执课,走进来一个黑瘦的先生,耳边响起一个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藤野先生教授骨学,但后期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我从不奢望他对“清国人”另眼相待,能躲便躲。先生却爽朗,不以为忤,反而硬是会凑上来。恕我僭妄,在他眼中,我似乎颇受优待;也许归因于我努力,功课做得也勤勉。还记得有一回,是个周六,本放了课,我准备回去文书,藤野先生却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连接心脏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应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本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我低头看了之上的圈点,还不服气: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清国的学生,大抵是最为卑贱的门类了。同级生已习惯刁难我,见到便吃吃的笑,辨不出是冷笑,是恶笑,是嬉笑,终归是笑中有刺,刺到了我的病痛。就连上课也要划分出阶级来。我向来坐后排孤零零的角落。后来添了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要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但还没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段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又偏偏几个中国人夹在里边,说是给俄国人做侦探的,要枪毙了。影中围着看的竟是中国人,挤在法场四周,仿佛许多鸭,被提着头似的,定定向里看,怕错过什么似的。
“万岁!”枪一响,影外的日本同级生也爆发出一阵酒醉似的喝彩。他们垫着脚,也像钳着头的鸭一样。两群鸭一起拍手,片子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解剖课暂不必说,连骸骨的踪影都见不到。对啦,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自然是低能儿;低能儿腌臜的双手,自然是扒摸东洋人死体的资格都没有。先生在台上讲着,“这里是胰脏,上侧是卵巢”,同级生则分明讶异着,“这是卵巢吗,看上去好像明太子”的时候,我则看着课本上的插图,颠倒着想象大概,在讲义上画着像明太子般的卵巢。
“周君,这样画图,是不对的。”
有一回,藤野先生偶然路过后排的孤零角落,看着我画的明太子,眉头便沉闷下去。“这简直是山胁东洋嘛。现在是明治了,明治,不是江户。”
的确。我在图书馆看过山胁氏的《剥胸腹图》。肋骨以下,除却肝脏有些病态的颜色,其他都是乱腻腻的一团。我低头,脸上有些火辣的发烧。
“要记住,人体中各部位,要像机械一般精确。你知道钟表吗?”他从怀中掏出怀表,在我眼前一晃,“就是这样,齿轮咬合,动力轴承旋转,才能运转。人体也是一样。”
他对我的事很不平,但也无法用一己之力消弭那些无礼。此后先生便打定主意,每个周六,他都遣助手弥彦来取我所抄的讲义,给他全然看一回,两三天便还我。拿回来打开看时,已经从头到尾用红笔勾阅过了,甚至文法错误也修改的干干净净。
话又说回来,那血管的位置,在那死体上生来便是如此。这不是气急败坏后的狡辩,而是事实。
这是个周六的夜晚,先生燃着一盏灯,许多小虫乱撞,后窗玻璃上叮叮地响。先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想来可笑,可能这便是潦倒医学生的悲哀,别人避之不及的死体,却让我日思夜想,简直成了一种活跃在不寒而栗之地的恶趣味。因为摸不到的缘故,我便一力承了向霊安室输送、安置死体的工作起来。解剖准备室的先生似乎也可怜,便派了助手江户朔太郎帮我。每当有新到的死体,不管是捐赠的遗体、死刑囚、还是无人认领的战死兵士,都由朔太郎和我用车拉来,洗刷干净入库。我也就此方便,看了不少新鲜的遗体。先生所说的我“画错”的图,便是从那死体上临摹下来的。
但我终究顶了嘴,嗫嚅着等先生开口。他影子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之间,看不真切。过一会,才说,那便是畸形了。或者称不上畸形,这丛血管倘若和常人不似,恐怕很难称作人了。周君,你真真没画错吗?
“那是自然。”倒不是我不逊,为了不做东洋氏,我在朔太郎帮助下,临摹了不少骨肉。
他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