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长沙城,潇湘春。
此地的门槛,是用大洋和金条铺就的,能踏进来的,无一不是长沙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今夜,这座销金窟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往日里迎来送往,喧嚣热闹的大堂,此刻安静得落针可闻。
身穿笔挺绿色军装的士兵,荷枪实弹,面无表情地分列两旁,将整个茶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
茶楼顶层,最奢华的雅间“云梦厅”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紫檀木的八仙桌上,八道最顶级的湘菜已经上齐。
热气氤氲,满室生香。
角落里,一个身段窈窕的苏州女先生,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怀里抱着一把螺钿紫檀琵琶。
她低垂着眼眉,指尖轻拢慢捻,吴侬软语的唱腔从她唇间流出,唱的正是那出《玉蜻蜓》。
“叹浮生,如春梦,镜里观花,水中捉月,原来都是空。”
“问多情,是何物,一场欢会,聊慰平生,到头来,依旧是孤零……”
靡靡之音,如泣如诉,最是销魂。
主位上,一个胖大的男人深深陷在太师椅里,正眯着一双小眼,肥硕的手指跟着曲调,在油光锃亮的紫檀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着。
他就是水蝗,九门人称四阿公。
一身暗紫色团花织锦长衫,被他那海量的肥肉撑得鼓胀紧绷,几乎能看到丝线在呻吟。
脖子上挂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紫檀佛珠,每一颗都被人油养得如同黑玉,映着他脸上那层满足的油光。
他身后,如同四尊沉默的铁塔,站着四个贴身护卫。
这四人皆是黑衣短打,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沉稳悠长,一看就是高手。
他们的眼神没有一刻停歇,如鹰隼般在雅间内每一寸角落来回刮过。
从窗棂到房梁,从女先生弹奏的指尖,到桌上菜肴升腾的热气。
四只手,始终虚按在腰间那微微鼓起的枪柄上,随时准备暴起发难。
“四爷,您尝尝这个,同元楼的大师傅亲自掌的勺,正宗的祖庵鱼翅。”陆建勋满脸堆笑,亲自为水蝗布菜,姿态放得极低。
水蝗慢悠悠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闪着老狐狸的精明。
“陆长官客气了,不过是谈些水路上的小事,何必如此破费。”
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外,那里,军车黑沉沉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霍三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换了身海棠红的贴身旗袍,走动间,身段摇曳生姿,像一朵盛开在黑夜里的罂粟。
“哎呀,瞧我,来迟一步,让四爷和陆长官久等了。”
她声音娇媚入骨,目光在两个男人身上一转,整个雅间的气氛瞬间活色生香。
水蝗那双被酒色掏空的眼睛,立刻亮了,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霍三娘。
“霍当家肯赏光,便是给老夫天大的面子,迟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霍三娘掩唇一笑,莲步轻移,走到水蝗身侧,一股幽兰般的香气钻入水蝗的鼻腔。
她故作讶异地看了一眼水蝗身后的护卫。
“四爷,您这几位兄弟可真是忠心耿耿,只是光站着听曲儿,也太乏味了些。”
她眼波流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暧昧的气息。
“隔壁‘听雨轩’,我刚叫人开了几桌牌九,还温着上好的女儿红,几位大哥何不去耍两把,也算替我捧个场?”
那几个护卫闻言,喉结滚动了一下,看向水蝗。
水蝗此刻被美色和酒精熏得有些上头,又觉得这是在陆建勋的地盘上,固若金汤,出不了乱子,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去吧去吧,别在这儿杵着,坏了霍当家的雅兴。”
“是,四爷。”
四个核心护卫一走,这头盘踞长沙水路多年的老虎,便等于被拔了利爪。
霍三娘与陆建勋在无人察觉的角度,交换了一个眼神。
戏台,搭好了。
陆建勋端起酒杯,脸上笑容更甚,对着水蝗遥遥一敬。
“久闻四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我给您介绍一位青年才俊。”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被从外推开。
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挺拔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陈皮。
他微微颔首,动作间带着一股海外归来的矜贵,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主位的水蝗身上。
水蝗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底的浑浊里闪过一丝审视。
“这位是?”
“陈先生,我从南洋请回来的高人,专做一些洋人的买卖,手段狠着呢!”陆建勋热情地拉着陈皮坐到自己身边,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陈皮是他的心腹。
“以后长沙水路上的事情,我打算全权交给陈先生打理,还得请四爷您,多多关照啊。”
这话,既是介绍,也是敲打。
更是赤裸裸的夺权宣言!
水蝗脸上的肥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那双常年被酒色浸泡得有些浑浊的小眼睛里,一道精光一闪而逝。
陈先生?
从南洋请回来的高人?
水蝗在心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姓陆的,真当他老眼昏花,连人都认不出了?
陈皮!
这不就是红二爷那个欺师灭祖,被逐出师门的孽徒吗?!
前段时间,整个长沙城闹得沸沸扬扬,说这小子和二月红闹掰的事情,他可是当笑话听了好几天。
一个被红家扔出来的丧家之犬,穷得叮当响,只能在码头靠耍狠斗勇抢食吃的地痞流氓。
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陆长官从南洋请回来的“高人”?
水蝗的目光,像沾了油的刀,慢吞吞地从陆建勋那张野心勃勃的脸上,滑到霍三娘那妩媚又暗藏杀机的脸上,最后,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洋鬼子裘德考身上。
一个军界新贵。
一个九门当家。
一个背景神秘的外国人。
再加上一个本该死在臭水沟里的孽徒。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这几个人,凑到了一起。
他们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水蝗的心思急转,瞬间便明白了几分。
这哪里是请他关照新人。
这是摆明了要抢他手里的水路生意!
而这个叫陈皮的小子,就是他们推到台面上的工具人。
一个分他地盘的工具人。
想通了这一点,水蝗再看向陈皮时,眼神就彻底变了。
他发现,这小子确实变了。
没了以前那股子藏不住的阴鸷和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冷。
穿着笔挺的西装,人模狗样,那双眼睛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看不出深浅。
这小子,还真有点自己年轻阿时候的狠劲。
水蝗脸上的肥肉重新堆起,挤出一个油腻的,看不出真假的笑容。
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酒,对着陈皮的方向,遥遥一举。
“原来是陈先生,久仰,久仰。”
“陆长官的面子,我自然是要给的。”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不过,这长沙的水路,深得很。”
“年轻人想下水,可得当心。”
“别一个不小心,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