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没,所有人便都成了烂泥地里挣扎的活死人。
队伍里的气氛,比脚下黏糊糊的泥巴还要压抑。
湿冷的浓雾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起初还只是薄纱一层,勉强能看清前面人的后脑勺。没走出一百米,那雾气就跟煮沸了的米粥似的,彻底浓得化不开了。黏腻的雾糊在脸上,渗进衣甲,一股子草木腐烂混合着泥土的腥味,蛮不讲理地往鼻子里钻,让人胸口堵得慌。
眼前一片白茫茫,三尺之外人畜不分。
队伍被迫拉成一根细长的面条,每个人只能死死盯着前头那人的背影,生怕眼一花,就给这片白色的鬼地方给吞了。
“……谁……谁在说话?”
队尾一个护卫猛地刹住脚,竖起耳朵,满脸见了鬼的紧张。
“说个屁!这鬼地方除了风声,还能有你老母的叫床声?”旁边的同伴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可他嘴里骂骂咧咧,话音刚落,脸色“唰”地也白了。
娘的,他也听见了。
那根本不是风声。
是一种又细又碎的低语,好像从四面八方来,又好像直接有人在你脑子里吹气。听不清说的什么鬼话,可那调子邪门得厉害,像一把看不见的钩子,精准无比地勾出了每个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怨气、嫉妒和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他是统领……”
“……上次的功劳明明是我的……”
“……你这个叛徒……你不得好死……”
一句句怨毒的、充满猜忌的呢喃,在所有人的神魂里疯狂回响。
队伍里那股沉闷的气氛,瞬间变质,成了一种诡异的、一触即发的紧绷。
护卫们开始下意识地和身边的人拉开距离,眼角的余光,像防贼一样警惕地扫过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同伴,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那个之前被鬼面藤孢子粉沾染过的护卫,反应最为激烈。
他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变得血红,死死瞪着身前那个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同袍,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像是要把后槽牙都给咬碎了。
“你……你想害我!”
一声压抑到扭曲的嘶吼,平地惊雷般炸响!
那护卫“呛啷”一声抽出腰刀,整个人状若疯虎,不管不顾地朝着自己的兄弟当头劈下!
“王五!你他娘的疯了?!”
被攻击的护卫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便举刀格挡。
可王五的眼睛里哪还有半点人样?满满的都是被心底恶鬼吞噬掉的疯狂和暴戾!
“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上次剿匪,你故意推老子出去给你挡刀!你抢老子的功劳!你还惦记老子婆娘!你个背信弃义的狗杂种!给老子死!”
叮当乱响的刀剑碰撞声,瞬间撕裂了这片死寂的浓雾!
混乱,像是会传染的瘟疫,轰然引爆!
越来越多的护卫遭了殃,他们眼中的同伴,不再是兄弟,而是抢自己功劳、睡自己老婆、随时准备背后捅刀子的生死大仇!
“杀!”
“都给老子死!”
一场因为内心阴暗而引发的自相残杀,惨烈上演!
“都给本宫住手!”
太子萧玦目眦欲裂,爆喝一声,属于储君的威压轰然炸开,试图用身份压制住这群疯狗。
可他的声音刚出口,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周围的浓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南楚皇宫里那座他熟悉到骨子里的金銮殿!
高高的龙椅上,他的父皇,当今圣上,正用一种冰冷刺骨、混杂着失望与厌恶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废物!你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父皇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神魂欲裂,“朕让你去北境,是建功立业,不是让你跟一个快死的病秧子争风吃醋!你看看你这副德行,还有半点储君的样子吗?!”
“父皇,我……”萧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你什么你!”父皇龙颜大怒,猛地一拍龙椅,“看看你三弟!镇守南疆,开疆拓土!满朝文武,谁不夸他一句少年英主?!”
“再看看你!除了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面摇尾乞怜,你还会干什么?!”
画面陡然一转!
那个平日里总是对他温和恭顺的三弟萧景,此刻竟穿着一身刺眼的九爪龙袍,一步步,踏上了那本该属于他的御座!
“皇兄,这江山社稷,还是让弟弟我来替你扛吧。”
那张熟悉的脸上,挂着的是再也懒得掩饰的讥讽与得意!
轰!!!
萧玦的大脑,在这一瞬彻底炸成了一片空白!
被羞辱、被背叛、被夺走一切的滔天怒火,如火山喷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扭过头,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锁定了不远处那个一脸病弱、仿佛置身事外的墨衍身上!
是你!
全都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你,浅浅早就成了我的太子妃!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被父皇唾弃、被三弟骑在头上的地步!
“锵——!”
一声尖锐的剑鸣!
萧玦手中长剑悍然出鞘,卷起一股毁天灭地的疯狂杀意,剑锋直指墨衍的咽喉!
“给本宫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这支队伍即将全军覆没的瞬间!
“都给我醒醒!”
一声清脆的娇喝,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硬生生劈开了这片笼罩着所有人心头的黑暗!
是云浅浅!
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狡黠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焦急与凝重!
那双清澈的杏眼在浓雾中亮得惊人,仿佛两颗星辰,洞穿了一切虚妄,竟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只见她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一个箭步冲到一个发疯的护卫面前,粗暴地掰开对方的嘴,将瓶里清冽甘甜的泉水猛地灌了进去!
“咕咚!”
一口灵泉水下肚,那护卫浑身猛地一哆嗦,眼里的血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惊恐。
“我……我刚刚……干了什么……”
云浅浅哪有功夫跟他废话,身形快得像一道闪电,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将这瓶被她称为“师门秘药”的救命灵泉,挨个给那些还在砍杀同伴的护卫灌了下去!
最后一个,是状若疯魔的萧玦。
云浅浅身形一闪,冲至他的面前,赶在那柄长剑刺穿墨衍喉咙的前一刹那,扬起玉瓶,将最后半瓶灵泉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
冰凉的泉水,如同当头一盆冷水!
萧玦浑身剧烈一颤,眼前那金銮殿、龙椅、父皇、三弟……所有的幻象如镜花水月般,轰然破碎!
他猛然回神,看着自己那距离墨衍咽喉不足半寸的冰冷剑锋,再看看周围倒在血泊中,早已冰冷的同伴尸体,一张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
也就在云浅浅救人的同一时间,那个一直闭目养神,仿佛第一个就陷入心魔的墨衍,竟也缓缓睁开了眼!
他那张苍白的俊脸上,虽然也闪过一丝后怕,可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却是一片清明,根本没有半分被幻象操控的痕迹!
他娘的,他竟然凭着自己强横无比的神魂,硬生生扛住了这波精神污染!
“是噬魂苔。”
墨衍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一种依靠吞噬生灵神魂之力来生长的邪物,能引动心魔,制造幻象。源头,就在附近!”
他的目光如两道利剑,瞬间锁定了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枯树。
在那枯树盘根错节的根部,一片片散发着幽幽绿光的苔藓,正像是一颗颗心脏般,一起一伏,有节奏地呼吸着,散发着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铲了它!”
死里逃生的护卫们再没有半点犹豫,一个个红着眼睛,怒吼着冲了上去,将刚才的后怕、恐惧和愤怒,全都化作刀剑,狠狠地发泄在那些该死的苔藓之上!
刀光剑影,泥土翻飞!
当最后一片苔藓被剁成肉泥的瞬间,周围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淡,直至消散。
危机,看似解除了。
可队伍里的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幸存的护卫们看着地上同伴的尸体,再看看彼此身上深浅不一的刀伤,一个个眼神复杂,沉默不语。那份曾经可以托付后背的信任,在刚才那场血淋淋的自相残杀中,早已支离破碎。
尤其是萧玦。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那只还在微微发抖、险些犯下大错的手,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墨衍,一张脸青白交加,精彩得像是打翻了染缸。
羞耻、后怕、惊疑……
以及一种在情敌面前,将自己内心最深处、最肮脏的脆弱暴露无遗后,所产生的恼羞成怒!
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了一道无比警惕与戒备的眼神,死死落在了墨衍的身上。
这片林子,比他想象的危险百倍。
而身边这个男人,也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不可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