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的计策,如同在暗夜中点燃了一簇鬼火,既照亮了一条险峻的路径,也映出了人心深处最赤裸的欲望。李傕与郭汜,这两个被名分问题困扰多时的武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在关中乃至三辅地区,秘密搜寻着那个能扮演“死而复生”的少帝刘辩的替身。
此事绝密,连他们麾下许多核心将领都不得与闻。负责此事的,是李傕的族弟李桓,一个精于暗杀与情报的心腹。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撒开,目标明确:年龄在十五至二十岁之间,面容清秀,带有几分贵气,最好能与记忆中少帝那模糊的轮廓有几分相似,最重要的是——身世清白,易于控制,或者,干脆就无亲无故。
与此同时,长安的朝堂之上,暗流并未因李傕、郭汜的暂时沉默而平息,反而更加汹涌。
以司空淳于嘉、司徒赵温(王允死后补任)、司隶校尉荣邵为首的一批老臣,虽在刀剑之下暂时屈服,但内心深处对李傕、郭汜的跋扈和另立新君的企图充满了警惕与抵触。他们私下串联,忧心忡忡。
“李傕、郭汜,豺狼之辈,较之董卓犹有过之!”淳于嘉在密会中,须发皆颤,压低声音道,“若真让其另立新君,汉室最后一点体统也将荡然无存!届时,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以天子之名,行篡逆之实!”
赵温相对沉稳,但眉头紧锁:“然则,如之奈何?天子远在并州,音讯难通。我等手无寸铁,如何能与十万西凉虎狼抗衡?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荣邵年轻些,眼中闪烁着不甘的光芒:“难道就坐视他们玷污社稷?或可……秘密联络关东诸侯?曹孟德素有勤王之心,或可引为外援?”
“难,难矣!”淳于嘉摇头叹息,“关山阻隔,李郭封锁严密,信使能否送出尚在未定之天。即便送出,曹操、袁绍等人,哪个不是心怀鬼胎?引他们入关,恐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就在老臣们一筹莫展之际,另一股势力也在暗中观察,蠢蠢欲动。
这便是以侍中马宇、左中郎将刘范(已故刘焉之子,其弟刘诞、刘璋在益州)、谏议大夫种邵等人为代表的,与益州牧刘璋、荆州牧刘表关系密切的官员。他们同样不希望看到一个被李傕、郭汜完全操控的傀儡皇帝出现,那将损害他们背后势力的利益。他们暗中商议,或许可以设法影响李傕、郭汜的人选,立一个与荆、益两州关系更近,或者更易被影响的宗室。
一时间,长安城内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心怀鬼胎,都在等待着李傕、郭汜的下一步动作,也都在谋划着自己的棋局。
而这场风暴的核心,那个未来的“影武者”,此刻正经历着他人生的剧变。
他叫阿辩,这个名字是收养他的老道士随口起的。他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辰,只模糊记得自己大约十七八岁,自幼在终南山的一处小道观中长大,跟着老道士读书识字,采药炼丹,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因为常年山居而显得有些苍白,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气质,偶尔沉思时,眉宇间竟真有几分隐约的贵气——这也是老道士当年收留他时,觉得他“根骨清奇”的原因之一。
灾难降临在一个黄昏。一队如狼似虎的西凉兵突然闯入道观,不由分说便将正在煎药的阿辩打晕带走。等他醒来时,已身处一间昏暗的地牢。老道士不知所踪,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地牢里并非他一人。还有几个年纪相仿、容貌也都有几分清秀的少年,个个面带惊恐。他们被轮流带出去,由几个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像鹰隼一样的人仔细端详,测量骨相,询问身世。不符合要求的,便再也没回来。
阿辩因为那几分难得的“清气”和相对沉稳(实则是吓呆了)的表现,被留了下来。他被单独关押,饮食突然变好了,甚至还有人送来干净的衣服,但看守也更加严密,不允许他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日,地牢的门再次打开。进来的不再是普通的狱卒,而是李桓,以及那位神秘的徐先生——徐庶。
徐庶的目光落在阿辩脸上,仔细端详了许久,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让阿辩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像吗?”李桓在一旁低声问,语气中带着期待。
“形有三分,神尚需雕琢。”徐庶淡淡道,“少帝当年虽懦弱,却是在宫廷中长大,自有其气度。此子山野之气未褪,需要好好‘教导’。”
李桓咧嘴一笑:“这个好办!交给下面的人,保证把他里里外外都换个样!”
从这一天起,阿辩坠入了真正的噩梦。他被转移到一处隐秘的宅院,这里有严厉的“老师”,负责教导他宫廷礼仪、言语举止,甚至强迫他背诵少帝刘辩的生平、喜好、以及宫廷旧事。稍有差错,非打即骂,甚至不给饭吃。他们用尽各种手段,磨掉他身上的山野气息,试图将“少帝”的模子强行刻在他身上。
他被迫穿上锦绣衣服,学习如何优雅地行走、坐卧、用餐,如何用那种带着宫廷腔调的官话说话。他们甚至找来当年服侍过少帝的老宦官(被李傕控制),来指点他的神态细节。
阿辩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抗拒,但他不敢表露。他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成为一个死人,一个傀儡。他思念终南山的云雾,思念老道士熬的苦涩药汤,思念那自由的山风。但这一切,都已成为遥不可及的梦。他像一件物品,被强行打磨、塑造,等待着被推上那个他无法想象的政治舞台。
就在阿辩于暗无天日的“教导”中苦苦挣扎时,李傕和郭汜也开始为“少帝复生”制造舆论。
先是长安市井中,悄然流传起一些“奇闻异事”。有老人信誓旦旦地说,曾在某处见过一个与少帝容貌相似的少年;有游方道士醉酒后胡言,称观天象见帝星晦而复明,应在旧主……流言如同瘟疫,悄无声息地扩散,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同时,李傕、郭汜也开始对一些态度暧昧或地位关键的官员进行试探和拉拢,许以高官厚禄,试图在“大事”发动前,尽可能多地争取支持,或至少是默许。
徐庶则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偶尔在李傕、郭汜决策出现偏差时,才出言点拨一二。他仿佛一个高明的工匠,看着自己的作品一步步成型,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无人能懂的平静,无人知晓他献此奇策,将水搅浑,真正的目的究竟为何。
长安,这座千年古都,就像一口即将沸腾的大锅,盖子已被紧紧按住,但底下燃烧的火焰和积聚的压力,却越来越难以抑制。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盖子被掀开,蒸汽冲天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