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时辰,朝堂经历了巨变,刘彻的内心亦经历了巨变。
得知灌夫危害一方时,他是怒;借力扳倒窦婴时,他是喜;发觉被郑当时蒙骗时,他是恼————
当然,在用言语“棒杀”窦婴时,刘彻还有些心虚一恐怕他也不能确认,先帝是不是特意将一道“矫诏”给了窦婴,只为了诛杀功臣!
他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但是他也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今夜,这皇帝注定是要难以入眠了啊。
此刻他还能如常镇定,心性已经是超过寻常人了。
接着,樊千秋逐个看向了殿中的朝臣,有愤怒者,有窃喜者,有惊惧者,有冷静者————
人脸上可能会出现的各种表情,通通显露于此时。
而他亲自布下的那几颗棋子,正以不同姿态散在殿中各处:他们的心情定是此间起伏最大的。
籍福正跪在角落里,他虽然勾肩驼背,把脸埋得很低,嘴角却挂着一抹隐隐笑意,得意的笑。
这个给田蚡和窦婴当了二十馀年幕僚的“多智之人”,今日总算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怎能不笑?
韩安国跪在正中央,樊千秋看得真切,他是一点点挪到这显眼之处的,待会皇帝一转身,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
也为难这个六十岁的老臣了,把腰杆挺得笔直,那半尺长的白须油亮顺滑,将他衬托得格外精神矍铄。
看着,倒确实也有丞相风采。
而且,他的表情肃穆且庄重,仿佛在静待君令,可那双过于有神的眼睛却暴露出了他内心的欲望——对“百官之首”的欲望。
是啊,辅佐两任丞相十几年,也该要轮到他了!
可惜,他还不知道这个愿望终究只是一个泡影——将会被樊千秋另外一颗还没有移动的棋子戳破。
这又能怪得廖谁呢,要怪就怪他自己投降太晚!
他若是早一些向樊千秋示好,也不至于如此啊。
和韩安国相比,张汤那凝重的神色倒真诚许多。
他虽然也是樊千秋布的棋子,却对今日整个大局毫不知情,更毫无期望。
他的作用,仅仅是点燃灌夫这堆干柴罢了:火自然而然会烧到窦婴身上。
张汤做得很好,过往对樊千秋也非常仁义,今次他理应获得一份大报酬!
没错,樊千秋已经给他准备了一份大报酬——韩安国想要的“百官之首”。
至于刚刚坐回榻上的庄青翟,同样是赢家。
今日,他不仅会得到意想不到的“超迁”,更会真正地走进刘彻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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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原来的历史线相比,他获得拔擢重用的速度快了许多,进入朝堂权力内核同样快了许多。
他虽然是一个老奸巨猾之人,在朝堂上却没有太多根基,比窦婴、田蚡之流容易对付多了。
樊千秋决定先给他一点甜头尝尝,日后定会加倍收回的。
当然,和这些人相比,樊千秋才是未央殿中最大的赢家。
今日过后,他在朝堂上暂时便没有政敌了,许多事情都可以放手去做。
想到此处,樊千秋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笑容,这几日在烈日下辛劳奔走,暗中勾连,全都非常值得!
可是,他很快又把浅浅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回到皇榻上的刘彻面色阴沉地把脸转了过来,非常不悦地扫视着重臣。
“朕倒是没有想到啊,今秋的这第一场大雨,还未冲垮黄河沿岸的堤坝,却冲垮了朕的朝堂!”刘彻冷笑,这冷比怒更加地可怕。
“尔等都睁开眼睛看看,一个三公,两个九卿————要么是矫诏的奸臣,要么是枉法的贼臣,要么是贪墨的污臣,当真触目惊心————”
“这还是朕能看见的长安城朝堂啊,那朕看不见的地方又会触目惊心到何种地步?不知有多少奸臣枉法贼民、阴布诡谲、大逆不道————”
“这看似清朗的太平盛世之下,竟藏污纳垢、恶吏横行、禽兽佩印、走狗戴绶————黔首仓头何止是被他们鱼肉,简直是任其宰割啊————”
“还有诸位食君禄民膏的朱轮之臣,尔等今日站在岸上,看似干净,可脚上又真的没有粘泥吗?若是严查尔等,又有几个人得以善终?”
“————”刘彻言至此处,轻微叹气,怒意似乎稍稍泄去,但殿中朝臣仍无一人敢抬头直视皇帝,他们一个个全都低着头,既象逃避,又象自省。
“罢了,朕亦不能苛责尔等,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刘彻这句轻飘飘的话甫一出口,殿中便传来了一阵轻微而整齐的响动。
满殿朝臣公卿百馀人一连同樊千秋在内,全都把头抬了起来,齐刷刷地看向了皇帝。
皇帝这是要“罪己”吗?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皇帝看似“罪己”,其实却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朝臣进行更猛烈的道德评击。
皇帝有罪,罪不在己,而在诸公一在诸公不尽言,在诸公不尽力,在诸公不尽心。
于是,除了樊千秋之外,其馀朝臣都露出骇然之色,仿佛人人都犯了要下狱的死罪。
“朕即位一十六载,夙夜忧劳,欲承历代先君之遗德,奉惶惶苍天之天命,开太平盛世,创不朽基业————”
“然今日方知朝堂之上,奸佞之徒竟如蝗虫食穗,贪墨之吏竟如豺狼嗜血————此非先君之过,亦非上天之过,而是朕之过————”
“若上天欲降罚感应,朕愿一人承受,换黔首公卿之平安,纵使折寿损命,亦在所不惜,绝无半句怨言,更不恨上苍青天!”
“请上天降罚!”刘彻说完最后几个字,竟朝着空荡荡的未央殿殿门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仿佛真的在向上天请罪求罚。
“刘大兄,果然是好演技啊,这场朝议的汤汤水水,一点都不浪费啊。”樊千秋不禁在心中暗笑感叹道。
“不信天命”的樊千秋自然会对刘彻的“惺惺作态”嗤之以鼻,但是殿中的百官公卿却无一人还能泰然处之。
刘彻最后那几句话就如同一道道落雷,砸在了这些“忠臣”的心头,他们面上的惊骇之色此刻早已成了惊惧。
“陛、陛下此言,让我等徨恐不安、魂魄飞散啊!”韩安国最先回过神来,他又一次一头磕在了坚硬的金砖上,用一声脆生生的“砰”提醒自己那些不争气的同僚过来请罪。
群臣这才惊醒,手忙脚乱地从榻上站起来,面朝皇帝,伏身而下,齐刷刷地朝着皇榻跪拜了下去。
“陛下此言,让我等徨恐不安、魂魄飞散啊!”群臣不同的音色混合起来,听在耳中,竟真有一些苍凉哽咽。
“众卿何至于此,都快平身吧,”刘彻也作吃惊不解的模样,而后才又叹道,“朕刚才也是一时气急,才说出了众卿亦污之言”,诸卿亦莫怪、莫怨、
莫恨。”
“陛下,老臣不敢怪,不敢怨,不敢恨!”韩安国仍匍匐在地上似泣不成声道,也不知是真是假。
“陛下,我等不敢怪,不敢怨,不敢恨!”跪着的朝臣再次附和说道,樊千秋亦在其中滥等充数。
“罢了,君臣之间,不必如此,快快起来吧。”刘彻伸出了双手,一脸诚恳真诚地请道。
“陛下若不收回先前的自伤之言,老臣绝不起来!”韩安国又道,倒真把自己当丞相了。
“陛下若不收回先前的自伤之言,臣等绝不起来!”群臣再附和,亦将韩安国当作丞相。
“好好好!朕心甚慰,便依诸卿,朕收回先前说的自伤之言,快快平身。”
刘彻再请道。
“诺!谢陛下圣恩。”韩安国说道,群臣再次跟着向刘彻谢恩,而后才纷纷坐回到榻上。
“————”樊千秋刚随着大流坐下来,眼睛便眯了眯—一韩安国还跪着,而且跪得更直了。
如此一来,他这个御史大夫便成了殿中最显眼的那个人,定然能够吸引到皇帝的关注。
当真迫不及待想要踩着窦婴那“未寒的尸骨”上位了啊。
可惜啊,今日你注定是白白忙碌一场,得不到半点实惠—是的,你得不到半点实惠。
樊千秋微微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广和程不识,这两个老将军默默地点了点头。
很好,都在掌控之中。
这边,刘彻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韩安国的身上,略显满意地点点头。
“众卿都看看,御史大夫韩安国便是一个忠臣,若没有他与籍福弹劾窦婴,朕恐怕仍然要被奸臣蒙蔽。”刘彻点头道。
“韩公上任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实乃我等之楷模。”一个千石的佐贰官员迫不及待地在朝臣后方大声奉承道。
“正是,若无韩公仗义直言,揭露不法,朝堂恐怕只会被奸臣所把控。”
个曾在丞相府担任过属官的千石官员赞道。
“微臣附议此言,御史大夫韩安国不畏强权、弹劾奸臣,乃当朝忠臣。”—
个为了得到窦婴赏识而为其数次牵马拉车的杂号大夫正色道。
“窦贼狡诈阴险,若无御史大夫上书弹劾,朝堂上下,晦暗定难明啊。”一个已经是苍颜皓首的贤良文学也颤颤巍巍地起身向其行礼道。
一时间,奉承讨好之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大殿中响成了一片,压过了殿外逐渐变小变缓的雨声。
果然,朝堂上从来都不缺溜须拍马之徒,这些乌合之众正用这种最直白简单的方式向韩安国示好。
虽然有些“难看”,却又是最直接的法子。
当官嘛,不磕碜。
韩安国仍不动声色地跪在地上,仿佛没听见这些声音。
但是,樊千秋却看到这老臣的眉梢渐渐开始舒展起来。
功名利禄之心,年少得志者有之,碌碌无为者有之,垂垂老者亦有之。
“陛下谬赞,诸公谬赞,老臣只是尽责而已,不敢邀功,”韩安国义正词严道,而后看向了右侧后排的籍福,再向皇帝请道,“若要论功,丞相府左司马籍福不畏强权、首告奸佞、弹劾奸臣,当记首功!”
“好啊,看似为籍福请功,实则为自己请功,朝堂之事,倒被你韩安国摸透了。”樊千秋仍然在心中摇头冷笑道。
“恩,韩卿说得有理,”高坐在皇榻上的刘彻点头答道,他思索片刻才又说道,“籍福有功,韩卿亦有功,不只你们有功,廷尉张汤和大司农庄青翟同样有功,有过要罚,有功要赏!”
除了韩安国之外,其馀三人听到此言,纷纷站起身来,走到殿中,跪在韩安国身后,言辞恳请地向皇帝辞功。
“若尔等不领此功,朕岂不是成了赏罚不分的昏君了?”刘彻故作有怒地训斥道。
“臣等不敢。”韩安国带着这其馀几人齐刷刷地叩首道。
“既然不敢,那便安心领受此功!”刘彻稍稍向其施压。
“陛下圣明,臣等愧领今日之功。”几人声音略麻木道。
“今日,奸邪扫除,三公九卿之位多有空悬,当务之急便是拔擢忠臣填补空缺。”刘彻故意在“忠臣”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跪在殿中的四人脸色终于有了些起伏。
“————”樊千秋不禁看了一眼刘彻,再次对这千古一帝驾驭人心的本事感到敬佩,拔擢官员填补空缺,明明是不可拖宕的紧要之事,如今被他这样一说,却成了对忠臣的赏赐。
一箭双雕,倒是射得准。
“丞相乃百官之首,肩负着领衔外朝百官、总理朝堂国事的重任,不可空缺一日,应当简拔合适的朝臣填充此位。”刘彻说完顿了顿,先是扫视群臣,而后才缓缓将目光落到了韩安国的身上。
刘彻也深谙钓鱼之道啊,饵料已经甩出去,却不停地逗弄水中的鱼。
韩安国虽然是宦海老鱼,亦已经有些失色,脸上的肌肉轻轻地抽搐。
“韩卿担任御史大夫多年,昔日便数有功劳,今次又弹劾奸臣有功,于情于理,都应当由韩卿这御史大夫接替丞相之位。”刘彻微微笑道。
“陛、陛下!老、老臣————”韩安国脸上的淡定之色终于彻底崩塌了,他嘴角抽动几次之后才说道,“老臣德薄,不能胜任丞相之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