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桥医院的清晨总是比别处醒得早。
不到六点,孙立就蹲在急诊科后门的货仓里清点物资。
他手里拿着个掉漆的计算器,噼里啪啦按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词:“一次性无菌手套,进价降了三分,但这批货的橡胶味有点大,得晾晾纱布,这周用了十二箱,谁这么败家?”
张波顶着鸡窝头路过,顺手想拿瓶矿泉水。
“两块。”孙立头也不抬,手里的圆珠笔在账本上重重一划,“咱们科室经费虽然是周总赞助的,但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要喝水,饮水机在那边,免费。”
张波缩回手,翻了个白眼:“孙管家,你这以后要是结了婚,媳妇买根葱都得找你报销吧?”
“那不一样。”孙立合上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家里钱是自己的,医院钱是救命的。这周五那台脑干手术,光是备用的止血纱和人工硬脑膜,就得烧掉咱们半个月的绩效。我不从牙缝里抠点出来,到时候拿什么去填那个无底洞?”
张波沉默了。
他知道孙立说得对。
那台脑干胶质瘤手术,就像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办公室里,罗明宇正在看病历。病人叫吴建国,五十六岁,一名中学物理老师。
“罗老师,早。”林萱提着豆浆油条进来,放在桌上,“吴老师的家属刚才问,手术成功率到底有多少。我没敢说实话。”
罗明宇拿起油条咬了一口,指了指核软盘子上那个张牙舞爪的白色阴影:“实话就是,按照教科书的标准,他是必死无疑。肿瘤包裹了基底动脉,位置刁钻得像是长在悬崖边上的钉子户。”
“那我们还接?”林萱有些泄气。
“因为他想算完最后一道题。”罗明宇擦了擦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字迹因为手抖而变得歪七扭八。
这是吴建国入院时塞给罗明宇的。
他说他教了一辈子书,这道关于“非线性动力学”的题还没解出来,不想带着遗憾走。
“林萱,你看这张纸。”罗明宇点了点那些公式,“医生看病,不能光看片子。片子上是病,纸上是人。”
他顿了顿,看着林萱有些迷茫的眼睛,语气平缓:“我知道你们最近压力大,怕这台手术砸了红桥的招牌,也怕毁了自己的前途。但在这个行当里,不是做每件事都要去考虑他的性价比。如果只算计得失,那我们和那帮坐在办公室里看报表的官僚有什么区别?”
林萱愣住了。
罗明宇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站起身整理白大褂:“这几天我会带你们反复模拟手术入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多学东西不要怕问,也请你们以后多多麻烦我。毕竟等我老了,还得指望你们拿手术刀呢。”
林萱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
上午十点,麻醉科的“扫地僧”钱解放晃晃悠悠地进了icu。
他手里依旧攥著那个银酒壶,但眼神却清明得很。
“老钱,那台德国麻醉机的参数你调过没有?”罗明宇问。
“调了。”钱解放打了个酒嗝,指了指机器背面,“原厂设定的压力限制太死板,对这种脑干手术不友好。我把安全阀的阈值改了一下,顺便加了个手动超驰控制。要是术中颅内压突然飙升,这玩意儿能救命。”
旁边几个年轻的麻醉师听得一愣一愣的。
改原厂设置?这在正规大医院可是要被开除的违规操作。
“看什么看?”钱解放瞪了他们一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山叶屋 已发布嶵新章結机器是为人服务的,不是让人当祖宗供著的。学着点,别整天只会按说明书干活。”
罗明宇笑了笑,没说话。
这就是红桥医院现在的样子,一群被主流医学界遗弃或者看不起的“野路子”,正准备去挑战那个看似不可战胜的权威。
中午吃饭的时候,苏瑾瑜来了。
她没穿那些高定礼服,而是一身简单的运动装,手里拎着几个外卖盒。
“小龙虾,特辣。”苏瑾瑜把盒子往桌上一摊,“听说吃辣能减压。我看你们一个个脸绷得跟欠了五百万似的。”
孙立心疼地看着那几盒明显价格不菲的小龙虾:“苏小姐,咱们食堂有饭”
“闭嘴,吃你的。”苏瑾瑜剥了一只虾塞进孙立嘴里,堵住了他的碎碎念。
她转头看向罗明宇,“听说省里那个考察团明天就到?领头的是个叫王得志的,刘承德的死党,出了名的笑面虎。”
“兵来将挡。”罗明宇戴上手套剥虾,动作精准得像是在做手术,“他们想看戏,我们就演给他们看。只不过,这场戏的结局,由不得他们写。”
苏瑾瑜看着他侧脸,忽然笑了:“我就喜欢你这副没把他们当人的样子。”
“别贫。”罗明宇把剥好的虾肉放进林萱碗里,“多吃点,明天开始,有的熬。”
窗外,乌云压得很低,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红桥医院破旧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像是在发出某种不屈的呐喊。
第二天上午九点,三辆黑色的奥迪准时停在了红桥医院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七八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人。
皮鞋擦得锃亮,踩在红桥医院那略显坑洼的水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领头的正是王得志,省医学会副会长,刘承德院士的同门师弟。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抬头看了一眼那栋刚封顶的icu大楼,嘴角扯出一个标准的、挑不出毛病的微笑。
“牛院长,罗主任,久仰。”王得志主动伸出手,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套,“早就听说红桥模式是咱们长湘医疗界的一朵奇葩,今天一看,果然很有特色。”
“奇葩”两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牛大伟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握手,腰弯得像只大虾:“王会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咱们这条件是艰苦了点,但大家伙干劲足。”
罗明宇站在后面,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既然来了,就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汇报了。”王得志挥了挥手,身后的随行人员立刻拿出了笔记本和录音笔,架势像极了来查封店铺的工商局,“直接去临床看看吧。听说你们明天有台脑干手术?正好,我们也想学习学习,红桥医院是用什么‘黑科技’来挑战世界级难题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住院部。
所过之处,护士站的姑娘们都屏住了呼吸。
这帮人不像医生,更像是来找茬的审计员。
他们不看病人的恢复情况,专挑墙角的霉斑、病历书写的格式错误、还有垃圾桶里的分类是否达标。
“这个呼吸机”王得志站在“红桥一号”icu里,指著那台插著金针的drager呼吸机,眉头皱成了川字,“罗主任,这就是你在直播里展示的‘生物电编程’?这根针插在这里,符合出厂安全规范吗?有医疗器械改造许可证吗?”
身后一个年轻的专家立马接话:“这简直就是胡闹!要是引起短路,病人出了事谁负责?”
罗明宇走上前,也不解释原理,只是按了一下屏幕上的历史数据键:“改造前,这台机器的触发灵敏度是2l/i。对于膈肌无力的病人来说,这就是生与死的区别。至于许可证,王会长,咱们现在是在救人,不是在考公务员。”
王得志被噎了一下,脸色微沉:“救人也要讲科学,讲法规。乱弹琴,那是对生命的不负责任。”
“科学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制造门槛。”罗明宇平静地看着他,“如果现有的科学解释不了,那说明科学还需要进步,而不是把探索的人当成异端。”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牛大伟吓得冷汗直流,赶紧打圆场:“哎呀,王会长,罗主任年轻气盛,您别见怪。咱们去会议室,喝茶,喝茶。”
会议室里,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投影仪上放著吴建国的脑部核软盘子。
王得志带来的神经外科专家们轮番上阵,从解剖学、病理学、伦理学各个角度,对罗明宇的手术方案进行了全方位的轰炸。
“入路选择太激进,一旦损伤面神经,病人下半辈子就毁了。”
“术中怎么控制基底动脉出血?你们医院有复合手术室吗?有术中造影吗?”
“用中医针灸来做术中神经保护?简直是天方夜谭!有循证医学证据吗?有双盲实验数据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精心打磨的子弹,直指红桥医院的软肋——硬体不足,理论非主流。
孙立在角落里负责倒水,手都在抖。
他听不懂那些高深的术语,但他能感觉到,这帮人根本不是来考察的,就是来宣判死刑的。
面对围攻,罗明宇始终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两笔。
等到所有人都说累了,会议室安静下来,罗明宇才放下笔,站起身。
他没有反驳任何一个技术问题,而是讲了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