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已经在病案室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他没有看过一个病人,没有开过一张处方,甚至没有跟急诊科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面对着那堆积如山、永远也整理不完的旧病历。
那些病历,就像一座巨大的、无形的牢笼,把他死死地困在了里面。
而牢笼的外面,是另一个火热的世界。
他能听到,抢救室里,又传来了心肺复苏的口令和除颤仪充电的蜂鸣。
他能看到,林萱,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女孩,正拿着一本小小的笔记本,紧紧地跟在罗老师的身后,听他分析著一个又一个复杂的病例。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甚至能闻到,从手术室里飘来的,那股熟悉的、混杂着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的、让他既恐惧又渴望的气息。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活成他最想成为的样子。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把手里的笔,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痛苦地,低吼著。
他一遍又-遍地,回想着那天,罗老师问他的那个问题。
“如果你的老师,你的上级,让你去做一件你认为有风险,但却可能是唯一能救命的事情,你做,还是不做?”
做,还是不做?
如果做了,失败了,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是下命令的老师?还是亲手操作的自己?
如果一个医生,连自己的行医执照都保不住,那他还谈什么救死扶伤?
可是,如果不做
如果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
那自己,和杀人凶手,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盘旋著。
他想不通。
他越想,就越痛苦。越痛苦,就越迷茫。
这天晚上,他又是一个人,在病案室里,加班到深夜。
就在他快要被那些枯燥的文字和压抑的气氛,逼到崩溃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是罗明宇。
他手里,提着两份还冒着热气的盒饭。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其中一份,放在了孙立的面前。
然后,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孙立看着眼前的盒饭,又看了看那个正吃得津津有味的男人,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老师”他哽咽著,叫了一声。
“吃饭。”罗明宇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孙立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饭,却味同嚼蜡。
“老师,我我想不明白。”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困扰了他一个星期的问题。
罗明宇停下筷子,抬起头,看着他。
“想不明白什么?”
“想不明白,那天,我到底,错在了哪里?”孙立的眼睛,红了,“我只是只是想得更周全一点,我只是怕”
“怕?”罗明宇打断了他,“你怕的,不是手术失败,也不是病人死亡。你怕的,是承担责任,是毁掉你自己的前途。”
罗明宇的话,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孙立内心最深处、最不敢面对的角落。
孙立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孙立,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罗明宇盯着他,“你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和别的职业,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孙立愣住了。
“是是救死扶伤?”
“不对。”罗明宇摇了摇头,“警察也救人,消防员也救人。救人,不是我们独有的特权。”
“那那是什么?”
“是‘决策’。”罗明宇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是在信息不完整、时间极度有限、且每一个选择,都直接关乎生死的情况下,做出决策的权力,和责任。”
“一个病人,送到你面前。你只有几分钟,甚至几十秒的时间,去判断他的病情,去决定,是用药,还是手术?是用这种药,还是用那种药?是现在就做,还是等检查结果出来再做?”
“你的每一个决策,都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没有百分之百正确的选择。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权衡了所有的利弊之后,选择那个,我们认为,对病人来说,生机最大的选择。”
“然后,用我们全部的技术,和胆魄,去为这个选择,负责到底。”
“这,才是医生这个职业,最核心,也最残酷的本质。”
“而你,孙立,”罗明宇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在那天,你放弃了做决策的权力。你把这个责任,推给了我。”
“你不是一个医生。你只是一个,等待命令的,士兵。”
罗明宇的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孙立心中所有的迷雾。
他终于,明白了。
他错的,不是谨慎,不是稳妥。
他错的,是作为一个医生,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了自己的“魂”。
失去了那份,敢于为生命,去拍板,去担责的,血性。
“老师我”孙立看着罗明宇,嘴唇哆嗦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读的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行了,吃饭吧。”罗明宇没有再多说。
他知道,有些坎,点到为止。
剩下的,需要他自己,去跨。
就在这时,罗明宇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
“喂?请问,是红桥医院的罗明宇,罗主任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带着一丝焦急的男声。
“是我,您是?”
“罗主任,您好。我是省一院骨科的,我叫李强。”
李强!
罗明宇心里一动。
是他那个,读博时的室友。
也是在他落难后,唯一一个,没有拉黑他,还愿意帮他的兄弟。
“李强?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罗明宇有些意外。
“明宇,不,罗主任。”李强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我这儿,有个病人,想转到你们那儿去。”
“转到我们这儿?”罗明宇更意外了,“你没搞错吧?从省一院,往我们这个二甲医院,转病人?”
这简直是医学界的奇闻。
“我没跟你开玩笑。”李强的语气,凝重到了极点,“这个病人,很特殊,也很麻烦。”
“她是我一个老师的女儿,今年才十九岁。半年前,因为一次意外,导致了高位截瘫。颈椎第四节段,完全性损伤。现在,脖子以下,都动不了,连自主呼吸,都没有,全靠呼吸机维持着。”
“我们请了国内外最好的专家,都看了。所有人的结论,都一样。神经损伤,是不可逆的。她这辈子,就只能这样,躺在床上,当一个植物人了。”
“但是”李强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确定,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希望。
“但是,我最近,看了好几个,从你们红桥医院,转过来的病人。”
“他们的病历,他们的手术记录,我都看了。”
“明宇,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了那些神奇的本事。”
“我只知道,你,可能,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所以,我想问你一句。”
李强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问道:
“这个病人,你,敢不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