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子夜,灵武城东,“张记杂货铺”周边街巷。
夜黑如墨,寒风刺骨。前夜王府大火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杀机已在更隐蔽的角落滋长蔓延。白日的喧嚣散去,寻常百姓早已紧闭门户,躲进被窝寻求温暖与安宁。只有巡城的金吾卫士卒,依旧踏着整齐而冰冷的步伐,在主要街道上往复,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短暂的光弧,却照不进那些曲折幽深的坊间小巷。
“张记杂货铺”所在的这条巷子,本就偏僻,此时更是死寂一片。铺面门板紧闭,窗缝不见丝毫光亮,仿佛与周围沉睡的房屋融为一体。然而,在巷口堆放的破旧水缸阴影里,在对面屋顶覆盖的厚厚霜雪下,在更远处某个可以俯瞰巷口的废弃阁楼窗后,数双冰冷的眼睛,正如同潜伏的毒蛇,死死盯着那扇不起眼的木门。
他们是“影堂”残存的精锐,也是接到那道“不计代价、不留活口”的死命令后,被集中起来的最后利刃。首领是一个被称为“鬼鹞”的瘦高男子,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仿佛对世间一切了无兴趣,唯独在接到任务和目标时,眼中才会燃起一种近乎癫狂的、对杀戮与报酬的渴望。昨夜王府失手,折损颇多,已让“影堂”在灵武的声誉受损,此番若再失败,不仅拿不到天价报酬,他们这一支能否在组织中继续存在都成问题。因此,“鬼鹞”亲自带队,带来了剩余的全部七名好手。
他们并没有直接强攻。白天,他们已经化装成货郎、收夜香的、甚至是金吾卫的探子,以各种身份将附近几条街巷摸了个大概。“张记”铺子白日里生意清淡,那姓张的老者几乎不出门,也未见异常人物进出。但“鬼鹞”凭着多年刀头舔血的本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这铺子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刻意抹去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痕迹。而且,附近几条看似无关的巷子里,白天多了一些生面孔在游荡,虽然伪装得很好,但那种警惕审视的目光,瞒不过“鬼鹞”这样的老手。
是陷阱?还是保护?
“鬼鹞”不在乎。他的任务是杀人,不是评估风险。既然目标很可能就在里面,护卫的力量也大致探明(他估计暗处有四五人),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雷霆一击,在护卫反应过来、在可能引来巡城兵马之前,迅速突入,完成刺杀,然后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分散撤离。
“子时三刻动手。”“鬼鹞”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前门两人,破门佯攻,吸引注意。后巷两人,翻墙直扑后屋。屋顶两人,负责清除可能存在的暗哨,并封锁窗户。我带一人,从侧面那个堆柴的缺口突入,直取目标。记住,动作要快,不必留手,见人即杀。半炷香时间,无论成与不成,按丙号路线撤。”
众人无声领命,如同暗夜中散开的鬼影,悄然向各自的位置摸去。
杂货铺内,隔间。
唐御和康黛娜并未沉睡。连日的逃亡与潜伏,让他们的睡眠变得极浅,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瞬间惊醒。油灯早已熄灭,两人和衣靠坐在麻袋堆旁,在绝对的黑暗中保持着清醒。老者张伯睡在前铺,但唐御知道,这位看似寻常的老者,绝非易于之辈,此刻定然也醒着。
“外面……太静了。”康黛娜忽然低声说,她的听觉远比常人敏锐。
唐御也感觉到了。这种静,不同于往日深夜的安宁,而是一种被刻意压抑、连虫鸣都仿佛消失的、充满危险的死寂。他轻轻握住了横刀的刀柄。
几乎是同时,前铺传来张伯一声极低的咳嗽——预警!
“来了!”唐御低喝,与康黛娜同时弹身而起,紧贴隔间墙壁。
“轰——!!!”
前门方向传来猛烈的撞击声!木屑碎裂的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人!佯攻开始了!
紧接着,后巷方向也传来重物落地和轻微的闷哼声(显然翻墙者遭遇了埋伏的护卫),屋顶瓦片发出连续的、细碎而急促的踩踏与滑落声,间杂着短促的兵刃交击和人体坠地的闷响!
战斗在瞬间于店铺外围多处爆发!
“走!”唐御低吼,与康黛娜并非冲向门口(那里可能是陷阱),而是扑向隔间内侧那面看似坚实的土墙!康黛娜迅速在墙根某处一按一推,一块墙砖无声内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狭窄洞口——这是张伯告知的、通往隔壁早已无人居住的荒废宅院的最后逃生通道!
然而,就在唐御准备率先钻入洞口时,侧面堆放杂物的板壁,连同其后的窗户,猛地被一股巨力从外撞开!木屑与碎砖飞溅中,两道黑影如同炮弹般射入隔间!为首者正是“鬼鹞”,他手中一对细长的分水峨眉刺,在窗外微弱的雪光映照下,泛着幽蓝的毒芒,直取唐御咽喉!另一人手持短斧,劈向康黛娜!
对方竟然如此精准地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并且选择了最意想不到的侧面突破!
唐御避无可避,横刀上撩,硬架“鬼鹞”的双刺!“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唐御只觉一股阴寒诡异的劲力顺着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气血翻涌,伤口险些崩裂。“鬼鹞”的武功,比之前在王府遭遇的瘦小杀手更胜一筹,招式刁钻狠毒,气息绵长阴冷。
康黛娜那边也是险象环生。短斧势大力沉,她手中只有匕首,不敢硬接,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在狭小空间内闪转腾挪,稍有不慎便会被斧锋扫中。
“鬼鹞”显然意在速杀,双刺如毒蛇吐信,招招不离唐御要害,更有一股阴寒内劲不断侵蚀,让唐御的动作逐渐滞涩。他嘶声笑道:“李泌倒是舍得下本钱,找了这么个老鼠洞。可惜,还是被我们找到了。你的人头,值万金!”
唐御咬牙苦撑,知道不能久战。他猛地向侧后方退了一步,似乎脚下不稳。“鬼鹞”眼中厉色一闪,揉身抢进,双刺分袭唐御胸腹!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唐御看似踉跄后退的脚,猛地勾起地上一截先前被撞断的、带着锋利断口的桌腿,用力向“鬼鹞”下盘扫去!同时,他弃守为攻,不顾刺向胸腹的利刃,横刀化作一道匹练,舍身斩向“鬼鹞”脖颈!
以命换命!
“鬼鹞”没料到唐御如此悍勇,更没防备脚下。桌腿扫中他小腿胫骨,剧痛传来,身形一滞。面对唐御这同归于尽的一刀,他终究不敢硬拼,怒喝一声,双刺回撤,交叉上架!
“铛!”又是一声巨响。“鬼鹞”被震得后退半步。而唐御也被反震之力伤及内腑,喉头一甜,嘴角溢出血丝。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空隙,康黛娜终于抓住了机会!她拼着被短斧划伤手臂的风险,猛地将手中匕首掷向持斧杀手面门,逼得对方侧头闪避。而她本人则如同灵猫般揉身贴近,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闪电般探出,指间寒光一闪——那是一枚特制的、淬了麻药的细小钢针,精准地刺入了对方颈侧穴位!
持斧杀手动作瞬间僵直,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软软倒地。
“鬼鹞”见状,心知不妙,外面护卫的抵抗似乎比预想的顽强,而屋内的目标又如此棘手。他眼中凶光爆射,不再留手,双刺舞出一片幽蓝光幕,将毕生功力凝聚,准备发动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前铺方向传来张伯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怒喝:“贼子敢尔!”紧接着是兵刃破空声和几声惨叫,似乎外面的战斗已分胜负,护卫正在向里增援。
“鬼鹞”知道事不可为,再拖下去,自己也可能陷在这里。他怨毒地瞪了唐御一眼,身形猛地向后暴退,撞破残存的板壁,消失在窗外黑暗之中。临走前,他反手掷出数枚黑乎乎的弹丸!
“小心暗器!”康黛娜急呼。
弹丸落地,“砰”“砰”炸开,并非火药,而是爆出大团浓密刺鼻的烟雾,瞬间充斥了整个隔间,遮挡视线,更带着强烈的辛辣气味,刺激得人涕泪横流,无法呼吸!
“咳咳……从洞口走!”唐御强忍不适,拉着康黛娜,摸索着钻进那个狭窄的逃生洞口。康黛娜不忘将倒地昏迷的持斧杀手也拖了过来,堵在洞口内侧,暂作阻挡。
两人在黑暗的通道中奋力爬行,身后杂货铺内的厮杀声、呼喊声、以及可能正在蔓延的火光(烟雾弹可能引燃杂物),渐渐变得模糊。
又一次,在间不容发之际,从死神的镰刀下惊险逃脱。但“影堂”这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一击,让唐御和康黛娜深知,只要崔圆一日未彻底倒台,只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一日未被连根拔起,这样的杀机,就永远不会真正停止。
爬出通道,是隔壁荒宅冰冷破败的堂屋。寒风从没有门板的前面灌入,远处已隐隐传来巡城兵马被惊动后赶来的急促脚步声和号令声。
他们浑身浴血(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伤痕累累,站在废墟般的宅院中,望着灵武城依旧深沉无边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