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城西南隅,一处毗邻宫城却深藏于普通里坊之中的僻静院落。
院落不大,前后两进,门脸朴实无华,与周围民居无异。但内里却别有洞天。前院有假山鱼池,回廊曲折,植有几株耐寒的松柏,即便在冬日也透着沉郁的绿意。后院是起居之所,屋舍宽敞,陈设简洁却用料考究,地龙烧得暖和,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与窥探。更关键的是,这院落有几条不为人知的暗道,分别通往邻近的废弃水渠和一间早已关张的绸缎庄后院,出口都隐蔽在城防体系的视线死角之内。此处是李泌经营多年的绝对安全屋之一,知晓者寥寥。
唐御与康黛娜被吴统领悄然带入此处,已过了三日。三日来,除了一名负责送饭洒扫、又聋又哑的老仆,他们未曾接触任何外人,仿佛被隔绝于喧闹的灵武城之外。李泌也再未现身,只有吴统领在第二日夜间来过一次,送来一些干净的换洗衣物、笔墨纸砚,以及几卷看似寻常、实则内藏李泌近期部分局势研判摘要的书册,并再次叮嘱“静候勿躁”。
这种被刻意保护起来的“静”,反而让经历过河西生死奔波的唐御感到一种沉闷的压力。他知道自己带回的东西犹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必然已激起层层暗涌,但此刻他却只能困守在这精致的囚笼里,无从得知外界的风云变幻。
康黛娜相对适应得更快。她伤势已愈,便开始仔细检查院落的每一个角落,熟悉那些暗道出口的机关和路径,甚至向那哑仆比划着要来了针线,将两人一些紧要的随身物品做些不起眼的加固或伪装。她的冷静与务实,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唐御的焦躁。
“急也没用。” 康黛娜将一件改好的夹袄递给唐御,低声道,“李相公将我们藏得如此之深,正说明外面的风波不小。我们此刻露头,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成为靶子,打乱他的部署。我们能做的,就是养精蓄锐,理清思路,等着他需要我们用的时候。”
唐御接过夹袄,触手厚实温暖,知道她在夹层里定然又做了手脚,心下感动,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只是不知陛下与李先生,究竟作何决断。” 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青松,“那‘内鬼’身份若真如我们推测那般显赫,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平叛正值紧要关头,河北战事胶着,灵武朝廷内部,经不起太大的动荡。”
“或许正因如此,李相公才更要谋定而后动。” 康黛娜也走到窗边,“雷霆一击,需待时机完全成熟,务求一击必中,不留后患。我们带回的证据是引子,但要定鼎乾坤,恐怕还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铁证,或者……一个能让对方自行暴露的契机。”
两人正低声交谈,院门外忽然传来三长两短、极有规律的叩门声。是吴统领约定的暗号。
很快,吴统领引着一人悄然入院,正是李泌。他今日未着官袍,只穿一袭半旧的青色棉袍,神色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睿智。
“先生。” 唐御与康黛娜连忙行礼。
李泌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径直走入正堂,在炭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火。“住得可还习惯?”
“一切安好,让先生费心了。” 唐御道。
李泌点点头,开门见山:“今日来,是有几件事需告知你们,亦有事相询。”
“先生请讲。”
“第一,你们带回的证据,陛下已亲览。” 李泌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陛下震怒,亦深以为忧。然如今郭子仪、李光弼二位将军正与史思明主力相持于河北,灵武粮饷兵员皆仰仗江淮转运,朝廷内部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之意,此事务必彻查清楚,但需隐秘,且待河北战局稍有转圜,或寻得万全之机,方可一举肃清,避免朝局倾覆,予叛军可乘之机。”
这在意料之中。肃宗以平叛为第一要务,稳定压倒一切。
“第二,”李泌继续道,“我循着那‘丙七’编号及兽头衔钱标记暗中追查,已有眉目。官印确系将作监旧物,记录上该批印信于天宝十四载冬,因‘保管不慎,毁于火灾’而注销。但当时负责此事的将作监丞,以及可能经手此事的度支司某些吏员,其升迁调转轨迹,与元载当年提拔的一些人员,有重合之处。而兽头衔钱标记,近两年在江南东道一些市舶司(管理海外贸易)的‘特别规费’账目中,亦曾以暗记形式出现。”
线索在向元载的财政、工务网络深处延伸,且与利润丰厚的海外贸易有了勾连。
“第三,是关于那未尽的‘乃当今……’”李泌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结合其他渠道获悉的零碎信息,其所指范围已可缩至极小。但正因其身份特殊,更需铁证。目前可知,此人数月前,曾以‘统筹后方,保障军需’为由,提请并部分负责重整灵武至陇右的物资勘合与运输线路。‘红山匠作’所需的部分特殊原料,或许正是借此通道夹带输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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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御心中凛然。若“内鬼”能利用职权,将秘密网络的运输需求混杂在朝廷正式的军事补给线中,那其隐蔽性和危害性将倍增。
“先生需要我们做什么?”唐御沉声问。
李泌看着唐御,又看了看康黛娜:“两件事。其一,唐御,你将河西经历,尤其是与论泣陵交涉、狼嚎涧与哑泉烽所见‘周先生’及其党羽细节、‘红山匠作’规模形制,尽可能详尽地写下来,形成一份完整的职方司秘密呈报。此报不入常规案牍,由我直接呈送陛下御览,以备咨询。”
“其二,”他转向康黛娜,“康姑娘,听闻你康家商队网络虽经战乱,在江淮、蜀中乃至西域,仍有脉络可寻。如今灵武朝廷与江淮、蜀中的物资钱粮通道,乃生命所系。我需要你凭借商贾的直觉与经验,仔细想想,若有一股势力欲借助或影响这条生命线,以夹带私货、转移财货、或传递消息,哪些环节、哪些人物最易被渗透或利用?不必写出具体人名,只分析关节要害即可。此事无关朝廷法度,纯从商事规矩看。”
这是要充分利用唐御的情报整合能力与康黛娜的江湖网络洞察力。唐御肃然应诺。康黛娜也目光微凝,点头道:“小女子必当尽力。”
“好。”李泌起身,“此间安全,你们可安心行事。外间风波,自有我与陛下周旋。记住,你们此刻的‘藏’,正是为了日后更锋利的‘出’。耐住性子。”
他又交代了几句,便与吴统领匆匆离去,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落重归寂静。唐御与康黛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跃跃欲试。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的棋子,李泌给予了他们明确的任务,这意味着他们已被纳入这场高层暗战的核心谋划圈。
接下来的日子,唐御闭门谢客(虽也无客可来),每日伏案疾书,将河西历险从头细细梳理,力求客观详实,字斟句酌。康黛娜则常常对着虚空出神,或用炭笔在纸上勾画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与线路图,推演着帝国财政命脉上可能存在的“蚁穴”。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看似平静的院落之外,某些阴影已经开始不安地蠕动。
灵武皇城,某处华美而幽静的殿阁暖室中。香炉吐着袅袅青烟,一人身着常服,凭栏而立,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他面容清矍,气度雍容,正是当朝宰相之一,兼领度支、盐铁等要职,深得肃宗信任的崔圆。
一名心腹幕僚悄步而入,低声道:“相爷,李泌近日行动越发隐秘,频繁单独面圣,职方司亦有异动。我们安插的人回报,数日前深夜,似有身份不明之人被秘密接入城西南李泌的一处私宅,之后再未出现。此外,陇右、河西近期一些账目往来和人员异动,似有被暗中核查的迹象。”
崔圆没有回头,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色泽温润的沉香木念珠,声音平淡:“李泌向来喜欢故弄玄虚,陛下信任他,由他去吧。陇右、河西经此大乱,账目有些不清不楚也是常情,核查便核查。只要前线粮饷不断,陛下便不会在意细枝末节。” 他顿了顿,语气微冷,“倒是那个从河西活着回来的‘唐御’……听说是个有些本事的年轻人?李泌将他藏得如此严实,倒是让人有些好奇了。”
幕僚心领神会:“相爷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 崔圆打断他,转身走回案前,提起笔,开始批阅一份关于江淮漕粮最新损耗的奏报,“年轻人嘛,跋涉归来,想必辛苦。你派人……以慰问同僚的名义,去职方司问问他的下落,若寻不到,便罢了。莫要惊扰了李泌相公。”
他笔下不停,字迹工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幕僚已深深低下头:“是,属下明白。”
暖室的香气依旧淡雅,却似乎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寒意。
暗室藏锋,而嗅到危险的猎手,已然开始悄然逡巡,寻找着那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利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