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泣陵所谓的“营中”,并非想象中的连绵军帐,而是一处依傍险峻山势、借助天然洞穴与人工木石结构搭建的隐秘据点。唐御与康黛娜被安置在一处独立的、有武士看守的小院,内有石洞改造的居所,虽简陋,却干燥避风,远比在野外挣扎求生好上太多。
老医师的草药颇具神效,辅以热腾腾的肉汤和干净的环境,康黛娜的高热在次日清晨便退去,伤口虽仍狰狞,但红肿已消,精神明显好转。她靠坐在铺着厚实羊皮的矮榻上,看着唐御将一碗温热的马奶递到她手边。
“我们成了论泣陵的瓮中之鳖。”她接过木碗,声音依旧虚弱,但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是客,还是囚,取决于我们接下来的表现,以及他查证的结果。”唐御在她对面的木墩上坐下,目光扫过洞口透入的天光,“他需要时间核实暗河岗哨与那几样物证,也需要权衡与灵武接触的利弊。我们暂时安全,但不可懈怠。”
康黛娜小口啜饮着马奶,沉吟道:“他不会完全相信我们,但也不会轻易倒向回纥。我父亲当年……与他虽无深交,但也有过数面之缘,他敬重我父亲的为人和信誉。这是我们眼下唯一的凭借。”
唐御点头:“所以,你的伤势必须尽快好转。有些话,由你来说,效果远胜于我。”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我们需要想办法,将这里的情况,尤其是那‘兽头标记’,送回灵武。”
正说话间,洞口光线一暗,一名论泣陵的亲卫队长走了进来,名叫噶尔·东赞,据说是论泣陵麾下最得力的千夫长之一,汉语流利,眼神精明。
“唐主事,康姑娘,”赞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节度使请唐主事过去一叙。”
该来的,终究来了。唐御与康黛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狼狈的衣袍,跟着噶尔·东赞走出了小院。
他们穿行在依山而建的栈道和平台之间,可以看到下方山谷中隐约有吐蕃骑兵在操练,规模不大,但气势彪悍。论泣陵的“营帐”设在一个最大的天然洞穴内,入口处守卫森严。
洞内颇为开阔,燃着儿臂粗的牛油烛,光线昏黄。论泣陵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一张铺着巨大羊皮地图的木桌前,地图上山川河流勾勒得颇为精细,正是河西、陇右乃至部分关中地区。
“唐主事,来看看。”论泣陵头也不回,声音在空旷的石洞中回荡。
唐御走上前,目光落在地图上。只见灵武、长安、洛阳、范阳(史思明老巢)、回纥牙帐、吐蕃逻些等关键地点被不同颜色的石子标记着,而河西走廊一带,则密密麻麻布满了更多小标记,其中一些,赫然就在野马川、狼嚎涧附近!
“你的话,我派人去查了。”论泣陵终于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扎西顿珠那边,确认了商队被劫和你们遇袭之事,与你们所言吻合。回纥使者兀术尔,在被驱逐后,并未返回回纥,而是失去了踪迹。”
他拿起一枚黑色的石子,点在狼嚎涧的位置:“至于你说的暗河与岗哨……我的人找到了入口,但里面已经空了,清理得很干净,只留下一些生活痕迹和这个。”他从桌上拿起一枚与唐御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带有兽头标记的箭簇。
“对方很警觉。”唐御沉声道。
“不是警觉,是狡猾。”论泣陵纠正道,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他们像草原上的旱獭,打一个洞,还会留好几个出口。你们发现的,恐怕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手指最终点在河西走廊通往吐蕃境内的几处险要隘口,“这些地方,近半年来,都出现过小规模的、身份不明的‘马贼’或‘流民’,行事风格与你描述的类似。”
唐御心中凛然,论泣陵果然并非毫无察觉,他早有留意到这股暗流。
“节度使认为,这股势力意欲何为?”唐御问道。
“搅浑水。”论泣陵言简意赅,“劫商队,挑拨吐蕃与大唐、与回纥的关系,甚至可能假扮各方势力袭扰边境,制造摩擦。无论谁胜谁负,他们都能在乱中取利。若我所料不差,他们的根基,恐怕就在这河西诸郡的某些……三不管地带,或者,早已渗透进某些城池。”
他看向唐御,目光锐利:“唐主事,你说这与元载余孽有关。元载倒台前,其势力主要盘踞两京、漕运。如今流窜至此,与史思明、回纥皆有牵扯……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止是钱财吧?”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唐御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有所保留:“元载其人,野心勃勃。其网络所图,向来不仅是走私牟利,更在于掌控信息、影响朝局,甚至……拥兵自重。昔日在洛阳含嘉仓,他便私藏大量军械火药。如今其残部勾结叛军,盘踞要道,所谋者大。晚辈推测,他们或许是想在河西另立根基,效仿昔年藩镇,成为一方诸侯,甚至……待天下有变,攫取更大利益。”
他将“诸侯”二字咬得略重,相信论泣陵能明白其中的分量。一个不受控的、隐藏在阴影里的割据势力,对近在咫尺的吐蕃东道,同样是巨大威胁。
论泣陵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地图上的河西走廊。洞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灵武朝廷,如今还有多少力气,来管这河西的‘诸侯’?”他忽然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唐御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也是论泣陵在评估灵武的价值。他挺直脊背,朗声道:“陛下于灵武即位,天下勤王之师正陆续汇集。郭子仪、李光弼等将军仍在河北、河东苦战,牵制叛军主力。朝廷虽暂处困境,但平叛之心坚定不移,法统大义所在,天下归心可期!些许宵小,趁乱而起,或许能逞凶一时,但绝无可能长久。待王师重整旗鼓,横扫寰宇,此等蠹虫,必被碾为齑粉!”
他这番话,既陈述了事实,也表明了决心,更暗含警告——与一个注定失败的阴谋集团捆绑,绝非明智之举。
论泣陵深深地看了唐御一眼,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许久,他才缓缓道:“你倒是信心十足。” 他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康姑娘伤势未愈,好生休养。,告诉噶尔·东赞。”
这便是送客了。唐御知道,种子已经播下,需要时间让它发芽。他拱手一礼,转身退出。
走出洞穴,被清冷的山风一吹,唐御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论泣陵的对弈,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回到小院,康黛娜立刻投来询问的目光。唐御将谈话内容简要说了一遍。
“他心动了,但也更加谨慎。”康黛娜听完,轻声道,“他在待价而沽,也在等待灵武拿出更多的‘诚意’,或者……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我们不能只是等待。”唐御目光坚定,“必须做点什么,让他看到我们的价值,不仅仅是传递消息的信使。”
“你想怎么做?”康黛娜问。
唐御走到洞口,望着远处苍茫的山峦,以及山脚下隐约可见的吐蕃巡逻骑兵,低声道:“论泣陵提到,那些‘旱獭’不止一个洞,而且可能渗透进了城池……或许,我们可以帮他,找到一个‘洞’。”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回到了长安调查漕运案、洛阳探查含嘉仓时的状态。在这被软禁的方寸之地,一场新的、无声的较量,已然开始。帐外风云涌动,而谋士的智慧与勇气,便是最锋利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