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下狱,如同在沉闷酷暑中炸响一声惊雷,瞬间传遍长安。朝野震动,暗流奔涌。表面上看,是太子李亨清除奸佞的一次胜利,但深谙权力游戏的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冰山崩裂的一角,水下那更为庞大的阴影,正躁动不安。
唐御并未能立刻回到相对安全的窖中或东宫体系。太子李亨虽在御前保下了他,但“无旨不得出”的变相软禁,同样适用于他这个风暴中心的人物。在杜有邻的周密安排下,他被转移到了东宫一处更为隐秘的别院,与严明一同居住。此地守卫皆由严明亲手挑选的北门禁军老弟兄负责,堪称铁桶一般。
脱离元载魔爪的松弛感并未持续多久。几日来,通过杜有邻秘密传递的消息,唐御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笼罩长安上空的低气压正在急剧累积。
“元载在天牢里,嘴巴很硬。”杜有邻深夜到访,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色,“他只承认与河北有些寻常生意往来,对私运军械、构陷储君等重罪一概否认,反口咬定是殿下与先生您联手构陷。杨国忠那边趁机发难,指摘殿下罗织罪名,排除异己,搅得朝堂乌烟瘴气。”
唐御并不意外。元载这种老狐狸,岂会轻易认罪?他是在拖时间,等待他真正的主子——安禄山的反应。“安禄山那边有何动静?”
“这才是最令人忧心的。”杜有邻压低了声音,“根据朔方、河东传来的密报,安禄山辖下三镇,兵马调动异常频繁,借口是秋季操演,但其规模、频率远超往年。同时,派往河北的朝廷使者,回报说安禄山态度日益骄横,索要钱粮、军械的数额越来越大,措辞近乎命令。种种迹象表明,他快要按捺不住了。”
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发出隆隆的轰鸣,无可阻挡地碾压过来。唐御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紧迫感。
“殿下有何打算?”
“殿下已多次密奏陛下,陈述安禄山反状,请求增兵布防,尤其是加强潼关、太原等要地守备。但……”杜有邻叹了口气,“陛下虽因元载之事对安禄山疑心更重,却仍存侥幸,加之杨国忠屡进谗言,言安禄山忠赤,不可逼迫过甚,以免生变。陛下的态度,依旧摇摆。”
这便是最致命的。最高决策者的犹豫不决,等于给了敌人最充分的准备时间。
“我们不能再等了。”唐御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杜先生,请转告殿下,当务之急有几件:其一,无论如何,要设法确保潼关主帅是可靠之人,此乃长安命门所在;其二,暗中将部分忠于朝廷的将领家眷接来长安或妥善安置,既是保护,亦可安将领之心;其三,江淮财赋,乃朝廷命脉,需派绝对忠诚能干之臣坐镇,确保漕运畅通,一旦战起,钱粮便是底气。”
杜有邻郑重记下:“先生所言,皆切中要害,某定当禀明殿下。”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那位康姑娘……殿下希望先生能继续保持联络。胡商网络消息灵通,尤其是在物资采购、转运方面,或有大用。只是,须得谨慎,莫要授人以柄。”
唐御点头。他明白太子的意思,既要借助康黛娜的力量,又不能与商贾过往甚密,以免被政敌攻击。这就是权力的现实与无奈。
送走杜有邻,严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唐御身后:“先生,我们如今能做些什么?难道就困守在此,坐等大乱降临?”
唐御转过身,看着严明坚毅而焦灼的脸。这位忠勇的校尉,渴望的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而不是困守在这方寸之地。
“我们不会一直困在这里。”唐御语气坚定,“严校尉,你立刻着手,将我们所能接触到的、关于河北地形、兵力部署、主要将领特点的情报,还有我们对安禄山可能进军路线的推测,整理成册,越详细越好。同时,利用你的旧部关系,密切关注长安城内各路兵马,尤其是神策军、龙武军的动向。乱起之时,信息便是生命。”
“末将明白!”严明眼中重新燃起斗志,领命而去。
独自一人时,唐御铺开纸张,却久久未能落笔。他知道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可能无法改变大局,但他必须做点什么。他将自己对冷兵器时代城池攻防的粗浅理解,结合唐代实际情况,草拟了一些关于守城器械改良、巷战组织、情报传递的建议。这些来自未来的零星知识,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一点作用。
数日后,康黛娜通过阿财辗转送来一封密信。信中没有寒暄,只有冷冰冰的信息:
“河北商路已断,胡商纷纷撤离。范阳、平卢物价飞涨,尤其是铁器、马匹、药材。安氏频繁宴请麾下胡将,席间狂言天下当有胡运。另,元载幼子月前已秘密送往范阳。”
信纸在唐御手中微微颤抖。康黛娜的消息,印证了最坏的猜测。安禄山不仅在做军事准备,还在进行舆论动员和人员转移。他将幼子送往范阳,这是不留后路,也是决战的信号!而元载,至死都在为他的主子效力。
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御走到院中,抬头望去,长安的天空依旧是一片沉滞的灰蓝。但他仿佛已经能听到,来自东北方向,那越来越近的、历史的沉重脚步声与铁蹄铮铮。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肃立一旁的严明道:“做好准备吧,严校尉。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