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郎君?郑叔明的儿子!
唐御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几乎想立刻找地方藏起来。郑府的人竟然直接找到了这里!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薛红线脸上的那一丝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冽的锐利。但她并未慌乱,只是对那惊慌的侍女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告诉姐妹们,照常招呼其他客人,郑三郎君这边,我亲自去。”
侍女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薛红线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又对镜看了看妆容,确保毫无瑕疵,这才对唐御道:“你,待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不准出来。”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唐御只能点头,看着薛红线仪态万方地走出听雪阁,下楼去了。
门一关上,唐御立刻悄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纱帘一角,向下望去。
楼下前厅已是一片狼藉。几张案几被掀翻,酒水瓜果洒了一地,破碎的瓷器片四处都是。几个凝翠阁的护院和青衣小厮正拦在一群气势汹汹的家奴面前,双方推推搡搡,剑拔弩张。其他客人早已吓得躲到一边,或窃窃私语,或探头张望。
一个穿着锦袍、面色潮红、明显带着七八分醉意的年轻公子,正指着拦路的护院破口大骂,言语粗鄙不堪,正是郑叔明的三子郑恒。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醉醺醺的纨绔子弟,在一旁起哄架秧子。
“薛红线呢?!让她给老子滚出来!不过一个娼妓,摆什么臭架子!老子今天就要她出来陪酒!”郑恒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
“三郎君息怒,薛大家今日确实身子不适,不便见客……”一个看似管事的中年男子赔着笑脸,试图劝解。
“放屁!什么身子不适!我看就是瞧不起我们郑家!”郑恒一把推开那管事,瞪着眼睛,“再不让开,信不信老子把你这凝翠阁给拆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悦耳的声音从楼梯口响起,如同珠落玉盘,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是谁这么大口气,要拆了我的凝翠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薛红线缓步从楼梯上走下。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过多粉黛,却在一地狼藉和一群醉汉之中,显得格外出尘脱俗,仿佛谪仙降临。
喧闹的前厅竟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身上。
郑恒也是愣了一下,醉眼朦胧地打量着薛红线,脸上的怒容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欲望和征服欲的邪笑:“哟嗬,总算肯出来了?薛大家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薛红线走到厅中,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郑恒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得体的微笑:“原来是郑三郎君大驾光临。凝翠阁蓬荜生辉,只是不知是哪里伺候不周,惹得郎君如此动怒?”
她语气温和,不卑不亢,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的客人纠纷。
郑恒被她这平静的态度弄得有些意外,随即恼羞成怒,指着地上:“少给老子来这套!老子来了半天,连你个正主都见不着!还有,你们这的酒是马尿吗?难喝死了!还有这果子,一点都不新鲜!我看你们这凝翠阁就是店大欺客!”
薛红线微微一笑,对身旁的管事道:“听见了?三郎君嫌酒不好,去,把地窖里那坛陛下赐下的玉兰春取来。果子不新鲜,就撤了,换最新的西域冰镇葡萄。”
管事愣了一下,连忙应声而去。
郑恒和他那帮朋友也愣住了。玉兰春?那可是宫廷御酒!陛下赏赐?这薛红线什么来头?
薛红线又看向郑恒,语气依旧温和:“下人愚钝,怠慢了郎君,红线在此赔罪了。郎君若还不解气,打砸的这些物件,都记在红线账上便是。只是……”
她话锋微微一转,声音依旧悦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只是这拆了凝翠阁的话,还请郎君慎言。倒不是红线心疼这几分产业,只是这阁子里的姑娘们,还要靠它吃饭。再者说,若是惊扰了哪位在此静养的贵人,怕是……郑公面上也不好看。”
她这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对方台阶,又点出了背后的利害关系,尤其是最后一句贵人,更是充满了暗示。
郑恒酒意醒了几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虽纨绔,却也不是完全无脑。凝翠阁能在平康坊北里立足,背后岂能没有靠山?父亲郑叔明近来也常叮嘱他行事收敛……难道这里真有什么他惹不起的人物?
就在他犹豫之际,一个郑府的家奴突然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凑到郑恒耳边低声急语了几句。
郑恒的脸色猛地一变,醉意瞬间吓醒了大半,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恐。他猛地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薛红线,又扫了一眼楼上,似乎想穿透楼板看到什么。
“呃……咳咳……”他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变得有些局促甚至慌乱,“既……既然薛大家身子不适,那……那我等就不叨扰了……今日……今日是我酒后失态,打坏的东西,照价赔偿,照价赔偿”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同伴使眼色,竟是准备灰溜溜地离开。
这番前后反差巨大的转变,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薛红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脸上笑容不变:“郎君言重了。既是误会,说开便好。玉兰春既已取出,郎君不如饮一杯再走?”
“不……不必了!告辞!告辞!”郑恒连连摆手,仿佛那是什么毒药一般,带着一帮同样懵懂的同伴和家奴,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赔偿都忘了提。
凝翠阁的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只有薛红线,依旧平静地站在厅中,望着郑恒狼狈离去的背影,嘴角那抹浅笑渐渐收敛,化为一丝冰冷的嘲讽。
楼上窗后的唐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亦是惊疑不定。郑恒为何突然转变?那个家奴对他了什么?薛红线口中的贵人是谁?难道这凝翠阁里,真的藏着某位能让京兆尹公子闻风丧胆的大人物?
他放下纱帘,退回房中,心绪难平。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薛红线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已恢复那副慵懒淡漠的神情。
“看够了?”她瞥了唐御一眼,径自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大家方才”唐御忍不住开口。
“一条闻到腥味的疯狗,被更大的狗吓跑了而已。”薛红线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理会。”
她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取下鬓边的一支玉簪,语气随意地问道:“你方才说,那兴隆车马行,还帮着往河北运人?”
唐御一怔,连忙收敛心神:“是小子根据账目蹊跷之处的大胆推测。”
“推测……”薛红线把玩着那支玉簪,眼神幽深,“那你再推测推测,他们运的,都是些什么人?又是怎么运的?”
唐御沉吟片刻,脑中飞快地结合之前看过的所有账目和信息:“小子以为,所运之人,绝非普通百姓或商旅。或是精于工匠技艺的匠户,用以打造军械;或是通晓地理军阵的退役老兵,用以操练新军;甚至可能……是某些见不得光的亡命之徒、江湖人物,用以执行特殊任务。”
“至于运送之法……”他继续分析,“明目张胆大规模运送定然不行,必是化整为零,混杂于寻常商队、流民之中,利用车马行遍布各地的网络据点进行中转交接。沿途关卡,或买通,或伪造文书,方能通行无阻。而所需巨额花费,便通过类似彩云轩、瑞锦阁这般洗钱手段获取。”
薛红线静静地听着,末了,轻轻将玉簪插回发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八九不离十。”
她转过身,看着唐御:“所以你明白了吗?你之前看到的漕粮、甲胄、辟尘锦,都只是皮毛。这条通往河北的暗线,输送的远不止物资,更是人才,是能支撑起一场大战的筋骨血肉!”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凝重:“安禄山在三镇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但有些东西,不是光有地盘和兵马就能短时间内拥有的。他需要关中的工匠技艺,需要中原的财力物力,甚至需要长安的消息和人脉!而这些,就是通过无数条像耗鼠七、像兴隆车马行这样的暗线,一点点偷运过去、滋养起来的!”
唐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以为自己已经窥见了阴谋的庞大,却没想到,这阴谋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系统、更加深入、更加可怕!
“那……朝廷难道就毫无察觉?”他忍不住问。
“察觉?”薛红线冷笑一声,“怎么察觉?从上到下,有多少人拿了他们的好处?有多少人被抓住了把柄?又有多少人……根本就是一伙的?陛下沉迷贵妃,纵情享乐,朝政把持在李林甫、杨国忠之辈手中,他们只顾争权夺利,哪管边疆隐患?甚至可能觉得,养着安禄山这条恶犬,既能震慑边关,又能制衡太子……”
她的话语尖锐而直接,充满了对时局的失望和嘲讽。
“那……我们”唐御感到一阵无力。面对如此庞然大物,个人之力,何其渺小。
薛红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们?我们能做的不多,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褚兆年记录那些账目,雷万春拼死送你出来,我守在这凝翠阁……都不是为了等着看大厦倾覆。”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暗线,一条条找出来,记下来。把这些证据,牢牢抓在手里。等到时机合适的那一天,把它交给该交给的人,或者……公之于众!”
“哪怕……可能扳不倒他们?”唐御问。
“扳不倒,也能让他们痛!能撕下他们伪善的面具!能让天下人看看,这盛世华袍之下,爬满了多少蛆虫!”薛红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菱轻轻的声音:“大家,贵客醒了,问您何时得空手谈一局。”
贵客?就是那个吓退郑恒的贵人?
薛红线神色一肃,瞬间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扬声道:“告诉贵客,红线稍后便去。”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对唐御道:“你回去继续算账。兴隆车马行那条线,给我盯死了。尤其是他们和杨府杨国忠的往来,一笔都不要放过。”
她走向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唐御一眼,眼神复杂:“记住,在这里,你看到的、听到的,远比你想象的更多。活下去,把账算清楚。”
门轻轻合上。
唐御独自站在房中,耳边回响着薛红线的话语,心中波涛汹涌。
这凝翠阁,果然不只是妓馆。这里是风月场,是情报窝,更是一个隐藏在繁华下的抵抗前线。
而他,这个意外闯入的账房先生,已然成了前线上一颗新的棋子。
只是不知,这次执棋的手,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