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墨汁般泼洒下来,将长安城染成一片模糊的深蓝。但平康坊却是这片深蓝中最为灼目的一块亮斑。
还未完全踏入坊门,喧嚣的声浪便已扑面而来。丝竹管弦之声靡靡绕耳,各家青楼妓馆门前高悬的灯笼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莺声燕语、文人调笑、伙计吆喝之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脂粉香、酒香以及某种更隐晦的欲望气息。
与西市的市井喧嚣不同,这里的喧嚣带着一种刻意的、精心修饰过的浮华。
唐御拉低了那件沾着血污和污泥的旧袍兜帽,尽量缩着身子,混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的模样与周围锦衣华服的寻欢客和精心打扮的女子格格不入,引来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几个守在大型妓馆门前、眼神精明的帮闲甚至已经注意到了他,目光不善地在他身上逡巡。
他不敢停留,加快脚步,心中默念着雷万春用命换来的信息:北里,凝翠阁,薛红线。
北里是平康坊的核心区域,皆是上等妓馆所在。凝翠阁的名字并不难打听,稍一询问路人,便得知其方位——并非临街最热闹的那几家,而是位于一条相对幽静的侧巷深处,门面似乎并不张扬。
越往里走,喧嚣声稍减,环境也清雅了些许。但守卫和眼线似乎并未减少,甚至更加隐蔽。
终于,他在巷底看到了一栋两层的小楼。楼宇并不宏伟,但建筑精巧,飞檐翘角,透着一种低调的雅致。门前只悬着两盏素雅的白色灯笼,灯笼上墨笔写着凝翠二字。与别家张灯结彩、生怕不够惹眼相比,这里显得格外不同。
门口并无喧闹的客人,只有一个穿着干净青布衫、看似门房的老者,坐在小凳上打着盹。
唐御的心提了起来。就是这里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和不安,走上前去。
那打盹的老者似乎并未睡着,在他靠近时便睁开了眼,目光浑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狼狈。
“这位……郎君,走错地方了吧?”老者的声音平淡,带着一丝拒人千里的疏离。
唐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声音:“小子……欲求见薛红线薛大家。”
老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薛大家今日不见客。郎君请回吧。”语气虽然客气,却毫无转圜余地。
唐御心中一急,知道常规办法行不通了。他上前一步,几乎是贴着老者,飞快地将那枚带着血污的铜腰牌亮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道:“褚老的账,要提前收了。”
老者在看到那腰牌上特殊的柒字和云龙暗记时,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出一缕精光!他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严肃的审视。他仔细地看了看唐御的脸,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空荡的巷子。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
老者缓缓站起身,让开了通路,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既是旧相识,郎君里面请。薛大家在二楼听雪阁。”
唐御心中稍定,连忙低头走了进去。
门内别有洞天。布置得极为清雅,不像妓馆,倒像书香门第的客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冷香,而非浓烈的脂粉味。只有偶尔从楼上雅间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琵琶声,提醒着此地的性质。
一个穿着淡绿色裙裾、做侍女打扮的清秀少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对着唐御微微一福:“郎君请随我来。”
少女引着他,沿着铺设软毯的楼梯走上二楼,来到一扇挂着听雪匾额的房门前。她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清冷悦耳,却带着一丝慵懒韵味的女声。
侍女推开门,侧身让唐御进去,然后便无声地退下了,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内陈设依旧雅致,烛光柔和。一个女子背对着门口,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正对着一面铜镜,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一头如瀑的青丝。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襦裙,身段窈窕,仅一个背影,便已透露出万种风情。
透过铜镜的反射,唐御能看到一张极为美丽动人的侧脸,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却带着一种与这风月场合格格不入的冷静和疏离。
她并未回头,依旧梳理着长发,声音透过铜镜传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哪位旧相识?我怎不记得,欠过褚老先生什么账目?”
唐御稳住心神,再次拿出那枚腰牌,恭敬地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小子唐御,受雷万春雷兄所托,前来求见薛大家。雷兄说……将此物交予大家,大家自会明白。”
听到雷万春三个字,薛红线梳理头发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缓缓转过身来。
正面相对,她的美貌更加惊心动魄,但那双眼睛也更加锐利,如同能看透人心。她的目光扫过唐御狼狈的衣着、苍白的脸色,最后落在那枚染血的腰牌上,瞳孔微微收缩。
“雷万春呢?”她问,声音里那丝慵懒消失了。
“雷兄……为掩护小子脱身,身受重伤,恐已……凶多吉少。”唐御声音低沉,带着悲痛。
薛红线沉默了片刻,美丽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那枚腰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柒字和血污。
“褚老的账,要提前收了……”她轻声重复着唐御带来的暗语,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冰冷,“他倒是会给我找麻烦。说吧,怎么回事?”
唐御不敢隐瞒,简略地将自己如何卷入漕案、如何被郑叔明和李琨控制、如何发现辟尘锦和铜锭硝石的秘密、如何被追杀、雷万春如何救下自己并嘱托前来等经过,快速说了一遍。他只隐去了那个神秘男人和斗篷人的具体信息,模糊称为李琨背后之人。
薛红线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梳妆台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当听到辟尘锦走私出海、铜锭硝石输往河北时,她的眼神变得愈发锐利。当听到唐御那几张推测笔记被贴满京兆府、御史台时,她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不知是讥讽还是惊讶的嗤笑。
“呵……捅破天了,还真是。”她听完,评价了一句,语气莫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纱帘一角,望向楼下寂静的巷子,看了片刻,才缓缓道:“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金吾卫、京兆府、御史台的眼线,甚至还有宫里出来的探子……李琨那条老狗这次可是急红眼了。”
唐御后背一凉。
“不过……”薛红线放下纱帘,转过身,打量着他,“你能活着跑到我这里,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让我有些意外。雷万春那浑球,这次总算没看走眼。”
她踱步到唐御面前,距离很近,唐御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甚至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阴影。
“你想活命吗?”她问,和那个神秘男人、雷万春一样的问题。
“想。”唐御的回答依旧坚定。
“那你告诉我,”薛红线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想要的,只是活命,还是……想把你知道的这一切,把这潭浑水,搅得更浑,甚至……掀翻几条船?”
这是一个比之前更直接、更危险的选择题。
唐御迎着她的目光,心脏狂跳,但这一次,他没有太多犹豫。一路走来的生死经历、冬青、冯老吏、褚先生、雷万春……这些人的面孔在他脑中闪过。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小子人微言轻,无力掀船。但若有机会,愿倾尽全力,不令死者蒙冤,生者……再蹈覆辙。”
薛红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嫣然一笑。那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花绽放,瞬间驱散了她脸上的清冷,变得明媚不可方物,却也让唐御感到更加深不可测。
“好一个不令死者蒙冤,生者再蹈覆辙。”她轻轻拍手,“读书人就是会说话。不过,光会说话可不行。”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扔给唐御:“先把你这身破烂换了,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后面有热水和干净衣服。”
她又拍了拍手。
房门无声打开,刚才那名绿裙侍女出现在门口。
“带他去后面收拾干净。然后……”薛红线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带他去见见妈妈,就说是我新收的……账房先生。正好,坊里最近的账目乱得很,该清一清了。”
侍女恭敬应下,对唐御道:“郎君请随我来。”
唐御握紧手中的瓷瓶,看了一眼薛红线。
薛红线却已重新坐回镜前,拿起梳子,慢悠悠地梳理起长发,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记住,”她的声音透过镜传来,带着一丝慵懒的警告,“在这凝翠阁,你只是个算账的。看见的,听见的,最好都烂在肚子里。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
唐御知道,他从一个囚笼,跳进了另一个更加精致、也更加危险的囚笼。
而在这里,他扮演的角色,依旧是——账房先生。
只是不知道,这次要算的,又是什么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