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侧门再次打开时,火把的光把唐御惨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两个门房探出头,看到被金吾卫“护送”回来的他,脸上都露出诧异,但很快收敛,换上惯常的恭敬面具。
领队的旅帅与门房低声交涉几句,指了指唐御。门房连连点头,对着唐御道:“李管事已吩咐过了,回来就好,快进来吧。”
唐御对金吾卫道了谢,低着头,脚步有些发飘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后沉重的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把他重新关回了这座华丽的囚笼。
他没回那小院,直接被带到了书房院外。李管事等在那里,面沉如水,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看不出喜怒。
“能全须全尾回来,算你命大。”李管事声音不高,“阿郎还在处理公务,没空见你。今夜的事,原原本本跟我说一遍,不许有半点遗漏。”
唐御早就打好了腹稿,把疤面男教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夜里在房中休息,忽有蒙面贼人破窗潜入欲行不轨,他拼死抵抗,侥幸挣脱,慌不择路逃出府外,躲在暗巷 正好金吾卫巡查经过。
他刻意说得有些混乱,细节模糊,只强调贼人的凶悍和自己的惊恐。说到撞见另一伙人似乎与先前那贼人争斗时,他顿了顿,露出后怕又困惑的表情。“后来……后来我就更怕了,趁乱躲得更远,直到被军爷们找到。”
李管事静静听着,手指捻着袖口,半晌才道:“看清贼人模样了?”
“没有,太快了,又蒙着面,屋里也暗……”唐御摇头。
“用了什么兵器?”
“好像……有短刀,对了,窗户是被强行劈开的。”唐御指了指自己身上被木茬划破的衣服和细微伤口。
李管事目光在他伤口处停留一瞬,嗯了一声。“府里进了歹人,是护卫失职。你受惊了。阿郎吩咐,给你换间屋子,就在书房院这边的厢房,离得近,也安全些。今晚好生歇着,明日一早再来回话。”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唐御低头应下。
新安排的厢房果然离书房更近,也宽敞整洁许多,甚至备了热水和干净布巾。但这看似提升的待遇,反而让唐御心头更沉。这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方便监视和控制。
他擦洗了一下,换下破衣,和衣躺在榻上,毫无睡意。后背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里的乱。
疤面男的话在耳边回响。“河北、平卢方向的粮械转运”……郑叔明查漕案,是为了掐断安禄山的补给?那疤面男背后的人,是想保这条线?还是想黑吃黑?或者有更大的图谋?
郑叔明信了他的说辞吗?李管事那看不出情绪的脸背后,藏着什么判断?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巡夜人的脚步声似乎更密集了,绕着书房院这一片来回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隐约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
唐御浑身一僵,屏住呼吸。
又是三长,两短。
是疤面男说的联络方式?这么快?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走到窗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压低声音问:“谁?”
窗外沉默了一下,一个压得极低的、陌生的声音道:“货郎说,东市的胡饼,今年芝麻价贵了。”
暗号对上了前半句。唐御深吸一口气,接了后半句:“但西市的粟米,旧年的陈货反倒便宜。”
窗纸被轻轻捅破一个小洞,一根细细的芦杆伸了进来,末端似乎塞着什么东西。那声音道:“下次集市前,看完。”
说完,窗外极轻微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唐御迅速取下芦杆里塞着的小纸卷,又将芦杆抽出,把窗纸上的小洞用唾沫稍稍沾湿抹平,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他回到榻上,缩进被子里,才敢展开那小小的纸卷。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像是从某本账册里撕下的边角,记录着几批漕粮的数目、出发地和目的地,以及一个奇怪的批注——“耗鼠七”。
数目巨大,目的地模糊地写着“河北道军仓”,而那个“耗鼠七”更是莫名其妙。正常的损耗记录不会用这种代号。
这就是疤面男要的东西?让他看,然后记下来?
他把这几个数字和代号反复默念了几遍,确认记牢了,然后将纸卷塞进嘴里,慢慢嚼碎,咽了下去。嘴里留下苦涩的墨味和纸浆感。
这一夜,再无人打扰。
天刚亮,就有小厮送来早饭和一套新的粗布衣裳。吃饭时,李管事来了,看着他吃完,才道:“阿郎要见你。”
再入书房,郑叔明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微亮的天色。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唐御身上。
“看来昨夜休息得不好。”他语气平淡。
“谢明公关怀,小子……只是还有些后怕。”
郑叔明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文书,似乎随口问道:“昨夜那贼人,除了用刀,可还用了别的?比如……弩?”
唐御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露出努力回忆的茫然:“弩?小子没看清……当时太乱了,只听到破窗声,看到刀光,就拼命逃了……”
郑叔明盯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此事。他话锋一转:“你既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当知性命可贵。在府里安心做事,守好本分,自有你的前程。”
“是,小子明白。”
“今日起,你便跟着整理近年与漕运相关的所有文书账目,特别是涉及沿途损耗与仓储调拨的。每一处含糊、每一笔对不上的,都单独抄录出来,报与我知。”
郑叔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唐御耳边炸开。
让他查漕账?正是疤面男要他留意的东西!
这是试探?还是真的要用他?
他压下心惊,低头应道:“是,小子必定尽心竭力,只是才疏学浅,恐有负明公所托……”
“无妨,你只管仔细抄录核对,其余不必多问。”郑叔明挥挥手,“去吧,李管事会带你过去。那边积压的卷宗,够你忙一阵子了。”
唐御行礼退下。李管事领着他去了书房隔壁的一间大耳房,里面堆满了高高的卷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墨味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这些都是了。”李管事指了指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文书,“阿郎吩咐了,你就在此做事,无事不得外出。一应饭食会有人送来。”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唐御站在卷宗之间,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
他知道,较量已经开始了。
他走到最近的一摞账册前,随手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古拙的记载方式映入眼帘。
他坐下来,拿起笔,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