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的声音在偌大的讲堂里回荡,数百道目光如聚光灯般,锁定在角落里的许阳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看热闹的幸灾乐祸,更有对一场好戏的期待。
坐在许阳身旁的李锦舟,手心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这个二师弟,一出手就是杀招,根本不给任何转圜的余地。
这个病例,太典型了,也太容易让人一脚踏空。
壮热,口燥,便秘,苔黄,脉实……
这几乎是照着教科书复刻下来的“阳明腑实证”。
再加上那“心下痛,按之石硬”的体征,更是完美契合了“大陷胸汤”的主治条文。
结论呼之欲出。
台下,不少研究生和青年医师已经开始低声交头接耳,得出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大陷胸汤。
这是最符合逻辑,也最无懈可击的选择。
然而,许阳却在所有人的期待中,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里没有去套用任何方证,而是浮现出胡希绪老师平日里反复敲打的一句话。
“临证如履薄冰,越是看似天衣无缝的证,越要警惕其下暗藏的杀机。”
杀机,在哪里?
许阳的意识沉入病案的字里行间,将所有症状的碎片重新拆解、拼凑。
高热,便秘,腹满,是阳明里实。
胸痛,石硬,是水热互结。
这些都对。
可一切的开端,是“淋雨后,恶寒发热”。
这是太阳伤寒。
紧接着,“汗出不畅,热势不退”。
这句话,扎在了许阳的思绪中。
表邪未解!
那股被强行压回去的太阳经寒邪,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完全传入阳明。
它还在。
它只是潜伏得更深了。
许阳的脑海里,二师兄张仲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的那行字,陡然放大。
“太阳、阳明合病”。
是“合病”!
不是“传经”!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传经,是步步为营,次第而入。
合病,却是两军会师,同时发难!
这一下,所有的迷雾都被驱散。
这个病人的体内,根本就是一幅三军混战的乱局!
外有太阳表寒潜伏未去,内有阳明燥热大肆焚烧,胸中更有水饮与热邪胶着成结!
难怪脉象是“沉”实有力!
那个“沉”字,对应的哪里是里实?分明就是那股深伏于内,未曾散去的表寒!
倘若此时,只看到阳明腑实和胸中热结,贸然投下大陷胸汤……
那由大黄、芒硝、甘遂组成的虎狼之师,固然能荡涤里热。
可那彻骨的药性之寒,也会将那股残存的太阳表寒,死死地“冰封”在经络和血脉的深处!
届时,里热暂退,寒邪却已入骨。
病人能得一时之安,但日后必将变生出无穷无尽的寒湿、痹痛,病根深植,再难拔除!
想通此节,凉意顺着许阳的脊椎悄然爬上。
好一个精妙的陷阱!
好一个凶险的考题!
二师兄张仲景,这是在用一个最真实的临床困局,考校他是否具备了跳出“方证对应”的窠臼,洞察全局之能!
“怎么?这位同学,还没有思路吗?”
张仲景的声音再度响起,平淡的语调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催促。
讲堂里,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许阳缓缓地,站了起来。
迎着全场的目光,他没有立马作答,而是先对着讲台的方向,恭敬地,微微躬身。
“张教授,学生以为。”
“此证,不可单用大陷胸汤。”
话音落下。
满堂皆惊!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学生和医生们,也安静下来,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不可用大陷胸汤?
这怎么可能!
这病人的所有症状,简直就是为大陷胸汤量身定做的!
不用此方,用什么?
难道用小柴胡汤去和解吗?
一片哗然之中,唯有讲台上的张仲景,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锐利眼眸里,闪过了一抹极淡,却又亮得惊人的光。
他很是清楚。
这个小师弟,看破了。
“哦?”
张仲景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他扶了扶眼镜。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不可用?”
“因为,”
许阳抬起头,平静地迎向所有质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此证之根,不在阳明,亦不在胸膈。”
“而在那未解的,太阳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