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还带着未褪尽的青灰，许氏医馆门前的清河路，便不再是往日的宁静。
往日里排队候诊的街坊邻里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劳的，是几辆轿车，车顶的警示灯无声闪烁，将整条街道的气氛都压得沉闷。
十几名身穿不同制服的工作人员，表情冷峻，拉起了一道醒目的黄色警戒线，如同划分阴阳的界河，将医馆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稽查科的孙立，站在警戒线的最内侧，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与前几次的颓丧判若两人，腰杆挺得像一根上了弦的钢筋，脸上挂着一种油然而生的得意，嘴角不自然地撇着。
他手中捏着一份文件，那上面鲜红的印章，便是他此刻所有底气的来源。
对着闻讯赶来，隔着警戒线张望的街坊和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的媒体记者，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提得很高。
“各位市民，各位媒体朋友！”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根据群众举报，并经上级部门严密核实，许氏医馆，存在多项严重的违规经营问题！”
他顿了顿，享受着人群投来的惊愕目光，而后一字一顿地念道：
“其一，该医馆主要负责人许阳，在未曾取得合法行医资格的情况下，长期从事诊疗活动，此为非法行医！”
“其二，该医馆伙同电视台，进行不实的、夸大的医疗宣传，对广大市民造成了严重误导！”
“其三，该医馆私设所谓‘祝由科’，公然宣扬陈腐的封建思想，其行为已涉嫌诈骗！”
孙立每宣布一条，声调便攀升一截，眼中的快意也浓重一分。
“为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安全，肃清我市医疗行业的害群之马！经市委宣传部、市卫生局、市公安局、市工商局共同研究决定！”
他将那份文件高高举起，犹如举着一道审判的令牌。
“即日起，成立联合调查组，对许氏医馆，进行全面的停业调查！”
“调查结束前，许氏医馆不得再以任何名义，进行任何形式的诊疗活动！”
停业调查！
最后几个字，让所有关心医馆的人心头一寒。
“凭什么封医馆！许医生救了多少人，你们眼睛瞎了吗？”
“就是！我妈几十年的老风湿都是许医生看好的，你们这是黑白不分！”
“我儿子的病就是孙爷爷给看好的！你们说他是骗子，你们才是骗子！”
人群被点燃了，愤怒的质问声此起彼伏。
孙立面对这片声浪，脸上的得意更盛，甚至带上了轻蔑的冷笑。
“各位，请保持克制。”
“我们是依规办事。”
他阴恻恻地扫视着一张张愤怒的脸。
“如果对处理结果有异议，可以通过正规渠道申诉。但在调查期间，若有任何人试图冲击现场，阻碍公务执行，我们将以‘聚众滋事’论处！”
这已经是毫不掩饰的恫吓。
人群的声浪，渐渐弱了下去。
寻常人家，终究是畏惧权力的。
就在孙立以为已经掌控了局面时。
医馆那扇门，向内打开了。
许阳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秦诗雅，和面色凝重的钱不容、孙德胜。
“许医生！”
“孙爷爷！”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许阳对着众人，抬手虚按了一下，那份从容，让嘈杂的现场逐渐的安静下来。
他看着孙立那张扭曲的脸。
“孙科长，”许阳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波澜，“好大的声势。”
“许阳，你少跟我故作镇定！”仇人见面，孙立眼中的火都要喷出来，“你非法行医，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
“非法行医？”
许阳一个轻微的嗤笑。
他从白大褂的内袋里，不急不缓地，取出了两个本子。
一个红色和一个绿色的封皮，前面红色封皮，在晨光下，映着国徽的烫金图案。
他将证书翻开，举了起来。
让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孙科长，劳驾你把眼睛睁大一点。”
“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阳光下，“中西医结合执业医师资格证书”那一行金字，熠熠生辉。
那枚代表着国家最高卫生部门权威的钢印，狠狠刺入孙立的眼睛。
“这……这绝不可能！”
孙立脸上的血色，像被抽干一样，只剩下一片煞白。
他无法理解，郑局长不是亲口说，已经通过省里的关系，将他的申请无限期压下了吗？
这本证书，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可能？”
秦诗雅上前一步，她的声音，比深秋的晨风还要冷冽。
“孙科长，此证由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统一签发，执业编号在官方网站可查。你是在公开质疑国家部委的权威性？”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
“还是说，你现在怀疑我们伪造国家公文？”
秦诗雅的每个字，都像一枚钉子，将孙立钉在原地。
质疑国家部委的权威。
这个责任，他承担不起。
“我……”孙立的额角，渗出了冷汗，方才那股不可一世的气焰，萎靡了下去。
“就算……就算你有了证！”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夸大宣传呢？还有封建迷信呢？这两条，你又作何解释！”
“解释？”
许阳笑了。
“我们不需要解释。”
“因为，有无数人，会替我们解释。”
他的话音刚落。
人群外围，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开了人群，快步走了进来。
是林月。
她的身后，跟着一整个电视台的摄制团队，长枪短炮的摄像机，高举的收音杆，阵容齐整。
“各位，我是锦城电视台《身边的中医》节目主持人，林月。”
她径直走到许阳身边，拿起话筒，面对着现场所有的镜头，背对着孙立那张已经开始发青的脸，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关于我台节目被相关部门要求停播一事，我们深感遗憾，并保留申诉的权利。”
“至于所谓的‘夸大宣传’，更是无稽之谈！”
“我们节目的每一期内容，每一个病例，都有翔实的记录与后续回访。我们欢迎任何单位，以任何形式，进行公开、透明的核查！”
她说完转头，盯着孙立。
“今天，我们摄制组之所以在这里，就是要对这次所谓的‘联合调查’，进行全程、实时的，网络现场直播！”
网络现场直播！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孙立的头顶。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只是奉命行事，来给许阳一个难堪，彻底搞臭他的名声。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电视台的人，竟然敢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全程直播，意味着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会被放到全城，甚至全省无数双眼睛的审视之下。
到那时，只要程序上出一点纰漏，话术上有些许不妥，那都会掀起舆论的浪潮，别说他这个小科长，就是背后的郑局长，也接不住！
“你……你们不能这样！”孙立彻底慌了，声音都变了调，“这是我们的执法调查，你们没有权力……”
“我们有没有权力，不是你孙科长说了算。”林月冷声打断他，“作为新闻媒体，我们拥有对社会公共事件进行舆论监督的合法权利。”
她向前一步，将那只黑色的收音话筒，稳稳地，递到了孙立的嘴边。
“孙科长，现在，请开始你的调查吧。”
“我们，还有所有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都等着呢。”
孙立看着近在咫尺的话筒，又看看周围那些摄像机镜头上闪烁的红点，只觉得两腿发软。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推到了聚光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