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生物钟如最精准的刻漏,将许阳从沉睡中唤醒。
窗外仍是灰蒙蒙的一片,远处的城市轮廓,还浸在黎明前最后的静谧里。
他没有丝毫赖床的念头,利落起身,洗漱完毕,换上一身最寻常的白t恤与牛仔裤,整个人透着一种洗练后的清爽。
酒店的自助早餐区,人还不多。
许阳绕开了那些滋味浓郁的煎培根和黄油面包,只为自己盛了一碗温热的白粥,配一小碟水煮的青菜。
没有多余的油盐,入口是米粒最本真的清甜。
养护脾胃,清净心神。
这早已不是刻意的养生,而是身为医者,融入骨血的自觉。
七点半,秦诗雅的电话分秒不差地响起。
“醒了?感觉如何?”
“刚用完餐,一切都好。”许阳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一点考前的紧张。
“很好。八点,我到楼下接你。”秦诗雅的语调,依旧是那种让人安心的冷静。
“不用,就几步路,我自己过去。”许阳笑了笑,“你为我忙了这么久,今天该多睡会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不容置辩的回答。
“这是我的工作。”
八点整,许阳走出酒店。
一辆低调的黑色大众静静停在门口。秦诗雅摇下车窗,递出一瓶拧开了瓶盖的温水,水温是恰到好处的微热。
“润润嗓子。”
她看着许阳,那双冷静的眸子里,映着晨光,“别想太多,就当是去见一个,你很有把握的病人。”
许阳接过水瓶,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点了点头。
考场门口,早已被攒动的人头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里混杂着早餐的油条味、劣质香水的味道,还有一种名为“焦虑”的,挥之不去的酸腐气息。
成百上千的考生,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聚于此。
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学生,正抓着最后的时间,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地背着汤头歌诀。
更多的是那些面容沧桑的中年人。他们大概是某个乡镇小有名气的郎中,又或者是苦学多年的民间医者,眼神里混杂着期盼与不安,为了这一纸能让他们“名正言顺”的资格,耗尽了半生心血。
“进去吧。”秦诗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边,“我在外面等你。”
“好。”
许阳捏了捏手里的透明文件袋,迈开脚步,汇入了那片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洪流。
身份验证,入场,落座。
教室里,落针可闻,只有考生们各自压抑的呼吸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监考老师宣读完纪律,厚厚的试卷开始分发。
上午第一场,中医基础。
涵盖理论、诊断、中药、方剂四大模块,是所有科目里,最考验记忆广度与深度的基石。
许阳拿到试卷,目光快速扫过。
心,彻底落回了实处。
试卷上的题目,百分之九十,他都在这一个月的苦读中见过,练过,推演过。
剩下那看似刁钻的百分之十,在他那庞大的知识体系里,不过是主干旁伸出的细小枝丫。
“根据五行学说,‘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体现了五行中的何种关系?”
笔尖落下,墨迹晕开。
——相乘与相侮,治未病之思想核心。
“请写出‘十八反’中,甘草所反之药味。”
——甘遂、大戟、海藻、芫花。
他甚至无需思考。
那些知识,早已不是刻在脑海里的文字,而是化作了本能的肌肉记忆。
一个问题,就是一把钥匙,插入锁孔,答案便自行流淌而出。
他答得不快,却稳如磐石。
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种自信。
不到一个小时,试卷已全部完成。
他没有并没有急着交卷,稳妥起见,从头到尾,将每一道题的逻辑,重新在心中过了一遍。
他抬眼,看到斜前方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考生,大概是遇到了难题,额角青筋而起,捏着的笔,却无从下手。
许阳的心中,没有半分自得。
他只是更深刻地明白,系统给予他的,是何等沉重的一份馈赠。
这份馈赠,不是用来俯瞰众生的。
而是用来,肩负起更多生命的。
上午的考试结束,考生们如开闸泄洪般涌出教室。
许阳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吃完秦诗雅准备的三明治,便拿出那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伤寒论》,静静看了起来。
下午,第二场,中医经典。
这场考试,才是真正的天王山之战。
它考的,不再是记忆,而是理解。
是医术背后,那最底层的道与理。
当许阳拿到试卷,便感到与上午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气息,古老,深邃,。
“《伤寒论》第3条:‘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请问,条文中的‘脉阴阳俱紧’,作何解释?为何将其作为诊断‘伤寒’的必备条件?”
这些问题,已然触及了中医的哲学内核。
若只是死记硬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根本无从下笔。
许阳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时间,书房里的那些枯燥的文字,活了过来。
他的精神世界里,一幅太极图缓缓旋转,清阳上升,浊阴下降,那是“法于阴阳”的宇宙节律。
他好似听到了爷爷在院子里教他站桩时的话语:“恬淡虚无,真气从之”,那是“和于术数”的内守之道。
至于“脉阴阳俱紧”,他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寒邪束表,营卫皆被禁锢,脉道紧束如绳的触感。寸为阳,尺为阴,寸尺皆紧,便是表里同病,寒邪势盛的铁证!
这,才是伤寒区别于中风的关键!
他再次睁开眼,提笔。
笔尖在纸上缓缓移动。
然而,他写下的,不是所谓的标准答案。
而是他自己,得出的,独一无二的领悟。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许阳放下笔。
窗外,残阳如血。
一阵精神上的极致疲惫涌了上来,但他的内心,却如雨后长空,一片澄澈,一片安宁。
第一天的战斗,至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