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冻试验,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沈清辞按照前世模糊的记忆和药膳原理,将洗净的猪皮、鸡爪,加上生姜、黄酒,放入陶罐中慢火细熬。她计划熬出浓稠的胶质,冷却后凝成晶莹剔透、可咸可甜的“皮冻”,既能作为新式凉菜,也能作为某些药膳的基底,甚至可能尝试做成“肉馅冻”之类的点心。
理论上可行。然而,她低估了这个时代陶罐的密封性、柴火控制的精细度,以及猪皮与鸡爪在长时间熬煮后可能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熬煮到后半程,一股混合着肉香、胶质感和某种微妙腥气的古怪味道,就开始从罐口缝隙顽固地钻出,弥漫了整个小院,甚至飘到了隔壁韩老夫妇家。
韩婆婆隔着篱笆担忧地问:“清辞丫头,你们是在熬什么药吗?这味儿” 她没好意思说像某种不可描述的东西。
小明捏着鼻子,小脸皱成一团:“阿姐,臭臭像村口二狗子他爹的汗脚味儿!”
沈清辞:“” 孩子,你的嗅觉联想能不能用在正道上?
萧执原本在屋顶检查瓦片,也被这味道熏得眉头紧锁,默默从屋顶另一侧下去了。
沈清辞硬着头皮继续。好不容易熬到火候,她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浑浊粘稠的汤汁过滤,倒入几个浅口的陶盆中,放在阴凉处等待凝结。
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主要因为气味)。到了傍晚,汤汁终于凝固了。沈清辞满怀期待地揭开盖布——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皮冻”确实凝住了,但并非想象中的晶莹剔透,而是呈现一种浑浊的、带着可疑颗粒的灰黄色,表面还泛着一层油光。质地也不均匀,有些地方硬邦邦,有些地方软塌塌,像像一块没搅拌均匀、放凉了的肥肉膏。
最要命的是,那股顽固的、混合着腥气的味道,并没有因为冷却而消散,反而更加“醇厚”地弥漫开来。
小明探头看了一眼,“呕”地一声干呕,跑远了。
萧执站在三步开外,面无表情,但身体明显处于戒备状态,仿佛面对的是一罐生化武器。
沈清辞不甘心,用筷子小心地挑起一点边缘相对清澈的部分,闭着眼尝了尝一股难以形容的、腻歪又带着腥臊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她脸色一白,赶紧吐掉,连灌了好几口清水才压下去。
完了。皮冻试验,惨败。
就在沈清辞对着几盆“失败艺术品”发愁,考虑是挖坑埋了还是冒险倒掉时,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以及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请问,沈清辞沈姑娘在家吗?”
沈姑娘?!
沈清辞心里咯噔一下!她一直以男装示人,化名“沈青”,连柳文轩都以为她是男子,这来人如何知道她的真名和性别?!
萧执瞬间闪到她身前,手按在了腰后。沈清辞迅速将小明推进里屋,自己定了定神,压低嗓音,隔着门问:“何人?”
“小女子柳如眉,冒昧来访,并无恶意。”门外的声音依旧柔和,“为表诚意,特奉上‘灵羊’一只,物归原主。”
沈清辞和萧执对视一眼,从门缝望出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气质娴雅的年轻女子,正是柳文轩的堂姐柳如眉。她身后并没有丫鬟小厮,只有那只熟悉的灰山羊,正乖顺地站在她身边,脖子上系了根精致的红色丝绦,嘴里还嚼着什么。
这柳如眉,不仅找上门来,还带着“羊质”?而且,她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又怎么知道沈清辞是女子?
“柳小姐如何找到此处?又为何称呼我为‘姑娘’?”沈清辞没有开门,隔着门问道。
柳如眉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温声道:“文轩那孩子藏不住事,醉仙楼新点心的来处,我略使小计便问了出来。至于姑娘的身份”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笑意,“‘石师傅’虽是男子,但其指点做出的点心,细腻温润,尤其那金桂酒酿冻中暗藏的调理气血之思,绝非寻常男子匠气所能为。加之文轩描述‘石师傅’身边有一幼弟,言语间对‘阿姐’极为依赖,我便大胆猜测,‘石师傅’或许另有其人,且是位心思灵巧的女子。今日一见院中晾晒的药材和这特别的气息,”她似乎也闻到了皮冻味,语气微顿,“更印证了我的猜想。至于这羊,是它自己引我来的。”
引她来的?沈清辞看向那只羊。山羊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咩”了一声,然后迈着步子,熟门熟路地走到窗台下,开始啃那盆侥幸逃过前几次、刚长出新叶的薄荷。
这羊,果然是个叛徒!还是个自带导航和美食雷达的叛徒!
话说到这份上,再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心虚。沈清辞示意萧执稍安,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襟(还是男装),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院门。
“柳小姐好眼力,好心思。”沈清辞看着门外的女子,不卑不亢,“既如此,便请进吧。只是寒舍简陋,还有些许试验的不成功之作,气味不佳,还请见谅。”
柳如眉微微一笑,从容走入。她目光快速扫过小院,在几盆“皮冻”上略作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嫌弃或嘲笑,反而有些好奇。她的视线在萧执身上稍停,点头致意,最后落在从里屋探头探脑的小明身上,笑容更加柔和。
“这位便是小明的‘阿姐’了,果然灵秀。”柳如眉语气真诚,“不请自来,实是唐突。但我对姑娘的点心手艺实在仰慕,更对姑娘能将药膳之理融于寻常饮食的巧思敬佩不已,故而冒昧前来,只想当面请教一二,绝无他意。”
她的态度落落大方,言辞恳切,目光清澈,确实不像有恶意。而且,她能看出金桂酒酿冻里的“调理气血之思”(沈清辞确实加入了一点当归和黄芪的提取物,极微量),说明她不仅懂吃,更懂些医理药性。
沈清辞心中稍定,请柳如眉在院内石凳坐下。萧执则保持警戒,立在沈清辞侧后方不远处。
“柳小姐过誉了。不过是山野之人胡乱琢磨,难登大雅之堂。”沈清辞客气道。
“山野之趣,方是至味。”柳如眉摇头,“醉仙楼的菜肴虽精,却少了几分自然灵性。姑娘的果冻,尤其是金桂酒酿冻,甜而不腻,温润滋养,暗合秋日收敛涵养之道,这份心思,绝非‘胡乱琢磨’。”她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精致小竹篮里,取出一个用细白瓷碗盛着的、晶莹剔透的杏仁豆腐?上面还点缀着几点糖桂花。
“听闻姑娘在试验新物,想必耗费心神。这是我自己做的杏仁豆腐,清心润肺,带来给姑娘和小朋友尝尝,也算见面礼?”柳如眉将瓷碗轻轻放在石桌上。
杏仁豆腐做得极好,嫩滑如玉,杏仁香气纯净,桂花点缀恰到好处。这手艺,这品相,绝非普通闺阁女子能有。
沈清辞心中警铃又微微响起。这柳如眉,绝不简单。
“柳小姐好手艺。”沈清辞赞道,“不知小姐今日前来,除了切磋厨艺,是否还有其他指教?”
柳如眉笑容不变,目光却认真了几分:“指教不敢当。确有一事,想提醒姑娘。”她压低声音,“文轩与你们的合作,虽则隐秘,但醉仙楼近日因‘灵羊’与新品生意火爆,已惹得镇上其他几家酒楼眼红,暗中打听消息者不在少数。其中,与李家有旧的‘福满楼’掌柜,似乎格外上心。李茂财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姑娘还需多加小心。”
果然!李茂财的爪子还是伸过来了,而且是通过商业竞争的方式,更隐蔽,也更麻烦。
“多谢柳小姐提醒。”沈清辞郑重道谢。
“另外,”柳如眉看了看那几盆失败的皮冻,轻声道,“姑娘想制胶冻,猪皮鸡爪腥气重,火候与去腥是关键。可用少量白醋、花椒同煮,撇净浮沫,反复换水清洗,最后只用清汤慢熬,或可得其清透。若想取其药膳之功,不妨试试鱼鳞或龟板,胶质纯净,腥气也弱些。”
她竟然一眼看出沈清辞想做胶冻,还给出了具体改良建议!沈清辞心中惊讶更甚。
“柳小姐似乎精通此道?”
柳如眉掩口轻笑:“家母出身医药世家,我自幼耳濡目染,对药膳点心有些偏爱,自己也喜欢瞎琢磨。让姑娘见笑了。”她站起身,“今日叨扰已久,也该告辞了。姑娘若有新的巧思或难处,或许可以让人送信到醉仙楼,写明‘柳小姐收’即可。文轩那里,我会让他继续以为‘石师傅’是男子,也会叮嘱他务必谨慎。”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只还在啃薄荷的山羊,笑道:“这‘灵羊’,似乎与姑娘有缘,就留在姑娘这里吧。它颇通人性,或许还能帮着看看门?”说完,翩然离去,留下一院清雅香气和满腹狐疑的沈清辞。
“她到底是谁?想干什么?”沈清辞看向萧执。
萧执眉头微蹙:“柳如眉,柳家长房嫡女,其母据说出身江南杏林世家,早逝。她本人深居简出,素有才名,尤擅琴艺与糕点,但鲜少与外人交往。今日之举不似寻常闺秀所为。”
又是杏林世家,又是暗中提醒,还留下山羊?这柳如眉,是敌是友,越发扑朔迷离了。
沈清辞:“” 连羊都嫌弃!这皮冻是有多失败!
小明这时才敢跑出来,好奇地看着柳如眉留下的杏仁豆腐:“阿姐,这个姐姐好看,做的豆腐也好看!能吃吗?”
沈清辞检查了一下,确认无毒,舀了一小勺给小明。小明吃了一口,眼睛眯成月牙:“好甜!好滑!比阿姐做的唔!”
沈清辞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瞪了他一眼:“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小明嘿嘿笑,自己又挖了一勺,还不忘问:“阿姐,刚才那个姐姐说的‘鱼鳞冻’,是什么?是用鱼的鳞片做的吗?会不会扎嘴?”
沈清辞:“应该不会。” 她开始认真考虑柳如眉的建议。鱼鳞或龟板,确实比猪皮鸡爪更纯净,也更符合药膳定位。或许,可以试试?
萧执看着沉思的沈清辞,又看看欢快吃杏仁豆腐的小明,再瞥一眼那只已经开始在院子里巡逻(寻找下一口美食)的山羊,忽然觉得,这小院里的人(和羊),似乎越来越多了。
而且,一个比一个不简单。
他默默走到那几盆皮冻前,端起一盆。
“你干什么?”沈清辞问。
“处理掉。”萧执言简意赅,“味道太重,不安全。” 说完,端着盆子走向后院,挖坑深埋。
嗯,保护环境(和嗅觉),人人有责。即使这“环境”只是个小院。
沈清辞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柳如眉留下的瓷碗和篮子,再看看那只悠闲自在的山羊,忽然觉得,前路虽然迷雾重重,危机暗藏,但似乎也多了些意想不到的“援手”和“变数”?
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也得接着。
她挽起袖子,走向灶台。鱼鳞冻,听起来是个挑战。
失败一次算什么?她沈清辞,可是要靠着这双手和这口锅,搅动风云呃,至少搅动青石县和柳林镇美食风云的女人!
(第二十四章完)
【下章预告:鱼鳞冻能否一雪皮冻之耻?柳如眉的警告是否会应验?福满楼和李茂财将使出怎样阴险的商战手段?神秘山羊在小院的“看门”生涯会顺利吗?而随着与柳如眉的接触加深,更多关于她、关于柳家、甚至关于那位神秘老头的线索,是否会浮出水面?美食与危机并存的创业路,即将迎来新一轮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