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那种空荡和寂静,比爷爷刚住院时还要令人窒息。
爷爷的痕迹无处不在——摇椅,茶杯,床头的旧收音机,阳台上的几盆绿植……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缺席,时时刻刻刺痛着周景逸的神经。
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失语的地步。除了必要的应答,他几乎不开口。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把自己关在爷爷的房间里,坐在爷爷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或者蜷缩在床脚,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不哭,不闹,也不怎么吃东西,祁川墨变着花样做的饭菜,他往往只是象征性地动一两筷子,就再也吃不下了。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下巴尖削,眼窝深陷,整个人像一朵失去水分、正在迅速枯萎的花。
祁川墨忧心如焚。
他知道悲伤需要时间,但他害怕周景逸会以这种方式彻底封闭自己,拒绝走出伤痛。
他尝试着和他说话,聊学校,聊未来,甚至笨拙地讲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但都收效甚微。
周景逸像是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能看见外面的一切,却拒绝与外界产生任何联系。
这天下午,祁川墨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走进爷爷的房间,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
周景逸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坐在床脚的地板上,头埋在膝盖里。
“景逸,”祁川墨在他身边蹲下,声音放得很轻,“我们……把爷爷的东西整理一下吧。”
他知道这个提议很残忍,像是在亲手抹去爷爷存在的证据,但他觉得,让周景逸一直沉浸在充满遗物、却不见遗人的环境里,对他的恢复没有任何好处。
或许,面对和整理,是走出伤痛的第一步。
周景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祁川墨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久到祁川墨以为他不会回应了,周景逸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祁川墨心里一松,立刻起身,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冬日下午苍白的光线涌进来,驱散了房间里的昏暗,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整理的过程,缓慢而沉重。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爷爷的衣物,大多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那些泛黄的老照片,记录着爷爷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和周景逸幼年的懵懂天真;
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一个旧怀表,一副老花镜,几本翻得起毛边的旧书……
周景逸的动作很慢,他拿起每一件东西,都会仔细地看很久,手指轻轻拂过,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眷恋。
但他没有哭,只是沉默地、一件一件地,将它们分类,一些值得留念的仔细收好,一些日常用的则准备处理掉。
祁川墨陪着他,帮他拿着箱子,递着东西,偶尔在看到某件特别有年代感的物品时,会轻声问一句它的来历。
周景逸有时会用极其简短的词语回答,有时则只是摇摇头。
当他们整理到爷爷床头柜最下面一个带锁的抽屉时,遇到了麻烦。抽屉锁着,钥匙不知道在哪里。
“这个抽屉……”周景逸看着那把有些锈迹的铜锁,眼神里露出一丝困惑。
他印象中,爷爷这个抽屉很少打开。
“我来试试。”祁川墨找来一些工具,费了些功夫,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把老旧的锁撬开。
抽屉里东西不多,很整齐。
最上面是一些重要的证件,房产证,户口本,还有一些泛黄的票据。下
面,则放着两个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但信封看起来很新,与抽屉里其他东西的年代感格格不入。
周景逸拿起那两个信封,手指有些颤抖。他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他先打开了其中一个稍厚一些的信封。里面是几张银行存单和一份遗嘱公证复印件。
存单上的数额不多,是爷爷毕生的积蓄,显然他是想尽可能地给孙子留下一些保障。
遗嘱的内容也很简单,明确表示这间老屋和所有存款都归周景逸所有。
看着这些,周景逸的鼻子一阵发酸。爷爷直到最后,都在为他筹划。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拿起了第二个信封。
这个信封很薄。他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普通的信纸。
信纸上是爷爷那熟悉而略显颤抖的笔迹。
“景逸,我亲爱的孙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爷爷大概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别难过,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爷爷活了这么大岁数,看着你平平安安长大,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爷爷知道,你心里一直很苦。你爸妈走得早,他们对你的要求又严,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是爷爷没用,没能更好地护着你。但是景逸,你要记住,不管你爸妈曾经对你要求什么,在爷爷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孩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爷爷不指望你将来多么出人头地,大富大贵,爷爷只希望你能健康,快乐,能做你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你小时候那么喜欢画画,画得多好啊。后来你不画了,爷爷知道,你是怕让你爸妈失望,也是怕给爷爷增加负担。孩子,委屈你了。
现在,爷爷希望你答应我,把画笔重新捡起来。人生很短,不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要跟着自己的心走。你的画里有光,那是爷爷最喜欢看到的。
爷爷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性子闷,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怕你一个人太孤单,怕你钻牛角尖。
幸好,现在有川墨那孩子在你身边。
川墨是个好孩子,虽然他有时候看起来有点莽撞,有点不着调,但爷爷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心的好。
他心地善良,有担当,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有他陪着你,照顾你,爷爷就能放心地闭眼了。
景逸,以后的日子,爷爷不能再陪着你了。
但爷爷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你要勇敢一点,坚强一点,和川墨相互扶持,好好生活。
别忘了画画,别忘了爷爷的话,要向阳而生。
永远爱你的爷爷
绝笔”
信不长,字迹因为无力而显得有些歪斜,但每一个字,都饱含着老人对孙子最深沉的、毫无保留的爱与牵挂。
周景逸看着信,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爷爷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内心的委屈,知道他放弃画画的无奈,知道他所有的故作坚强和脆弱。
直到生命的最后,爷爷都在鼓励他追寻梦想,都在为他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依靠。
而那依靠的名字,是祁川墨。
这时,祁川墨也看到了从信封里滑落的、另一张折叠着的、稍微小一点的纸条。他捡起来,打开。
上面同样是爷爷的笔迹,但更加简短,是写给他的。
“川墨:
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来到景逸身边,给他带来了那么多温暖和改变。
爷爷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对景逸好。景逸就拜托给你了。
他性子倔,又敏感,以后难免有磕磕碰碰,请你多包容他,照顾他,替爷爷好好看着他。
你们都是好孩子,以后要互相扶持,一起往前走。
爷爷谢谢你。
周爷爷留”
祁川墨看着这张简短的纸条,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从未想过,会从一位长辈那里,得到如此郑重而温暖的托付。这不仅仅是一张纸条,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责任。
他抬起头,看向泪流满面、肩膀微微耸动的周景逸,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走上前,没有去看那封写给周景逸的信,只是伸出手,将那张写给自己的纸条,递到周景逸面前。
周景逸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那张纸条上的字迹,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看纸条,又看看眼前同样眼圈通红、眼神却异常坚定的祁川墨。
爷爷……把他们,都互相托付给了对方。
这一刻,周景逸心中那堵坚硬的、用来隔绝悲伤和世界的冰墙,仿佛在爷爷这充满智慧和深情的遗书面前,轰然倒塌了一角。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承受这一切。爷爷为他指明了方向,也为他留下了陪伴。
他看着祁川墨,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情绪——感动,释然,还有一丝……被稳稳接住的安心。
祁川墨看着他哭泣的样子,伸出手,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力拥抱,只是轻轻地、珍惜地,握住了他拿着信纸的、冰凉的手。
两人就这样,在爷爷的房间里,在冬日苍白的光线下,手握着手,一个无声流泪,一个红着眼眶默默陪伴,共同承受着这份来自逝者的、最后的爱与嘱托。
遗书,成为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也成为了周景逸在黑暗的迷途中,窥见的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微光。
而这缕光,与身边这个叫祁川墨的少年,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