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医院的急诊室,无论何时都笼罩在一片惨白而忙碌的氛围里。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灯光亮得晃眼,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步履匆匆,间或夹杂着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啜泣和仪器的滴答声,共同构成了一曲冰冷而令人焦灼的交响乐。
周景逸和祁川墨扶着周爷爷在分诊台做完简单的登记,便被指引到等候区。
长椅上坐满了面色愁苦的人,空气混浊而压抑。周爷爷的咳嗽似乎平复了一些,但脸色依旧不好,精神萎靡地靠在周景逸身上。
周景逸紧紧挨着爷爷,一只手环抱着老人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握着爷爷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什么。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脸色比头顶的灯光还要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直线,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祁川墨跑前跑后,办理各种手续,缴纳押金。他动作麻利,条理清晰,与周围许多茫然无措的家属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得益于他从小所处的环境,虽不情愿,但也见识过不少场面。此刻,他无比感谢这种“见识”,能让他在这种时候,替周景逸扛起这些琐碎而磨人的事务。
他缴完费回来,看到周景逸维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眼底深沉的恐惧在流动。
祁川墨心里一酸,走过去,默默坐在他身边,将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递到他眼前。
“喝点水。”祁川墨的声音放得很轻。
周景逸像是没听见,目光空洞地望着急诊室里面那扇不停开合的门。
祁川墨叹了口气,把水放在一边,没有再劝。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只能陪着。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每一分钟都像被无限拉长。周景逸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父母车祸后被送入医院时的混乱场景,那种失去一切的冰冷和绝望再次攫住了他。
他用力闭上眼睛,试图驱散那些可怕的画面,却只觉得更加寒冷。
“家属周景逸在吗?”护士的声音终于响起。
周景逸猛地睁开眼,几乎是弹跳起来:“在!我在!”
“病人周德昌的家属,过来一下。”
周景逸和祁川墨立刻跟着护士来到诊室门口。医生拿着刚出来的血常规和初步胸片结果,表情严肃。
“你们是病人的孙子?”医生看了看年轻得过分的两个少年。
“我是他孙子。”周景逸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因为紧张而发紧。
医生点了点头,指着胸片上一块模糊的阴影:“初步检查,肺部有占位性病变,而且体积不小。
伴有咳血、持续性咳嗽、胸闷等症状,情况不太乐观。需要立刻办理住院,做进一步的详细检查,包括增强ct和支气管镜,才能明确诊断。”
“占位性病变?”周景逸对这个医学名词感到陌生,但“不太乐观”四个字像重锤砸在他心上,让他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祁川墨及时在他身后扶了他一把,沉声问医生:“医生,您说的‘占位性病变’,是指……肿瘤吗?”
医生看了祁川墨一眼,没有直接肯定,但语气沉重:“可能性很大。具体是良性还是恶性,以及分期,需要等进一步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但病人年纪大了,又有长期吸烟史(周爷爷年轻时抽过烟,后来戒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周景逸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医生的嘴在一张一合,他却听不清任何字眼。只有“肿瘤”、“不太乐观”、“心理准备”这些词语,像冰锥一样,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
恶性肿瘤……癌症……
这两个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痛苦的治疗,意味着巨大的开销,意味着……很可能失去。
爷爷……会像爸爸妈妈一样,离开他吗?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刚才看到咳血时更加具体,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他仿佛瞬间被抛入了冰窖,从头到脚都凉透了,血液都凝固了。
眼前一阵发黑,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景逸!”祁川墨担忧地扶住他,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虽然也震惊,也害怕,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比周景逸更坚强。
“医生,住院手续我们已经办好了。请您尽快安排检查,需要用什么药,做什么治疗,我们都配合。”
祁川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医生说道,声音虽然也有些发哑,但思路清晰。
医生点了点头:“好,先去病房安顿下来吧。护士会带你们过去。病人需要休息,你们……也别太着急,等结果出来再说。”
护士推来了轮椅,周景逸和祁川墨小心翼翼地将精神不济的周爷爷扶上轮椅,跟着护士走向住院部。
病房是三人间,还算干净,但充斥着医院特有的味道。他们将爷爷安顿在靠窗的病床上,护士来挂上了补充营养和能量的点滴。
爷爷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他没有多问,只是疲惫地闭着眼睛,一只手紧紧拉着周景逸的手,不肯松开。
周景逸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他看着爷爷憔悴的睡颜,看着那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背上扎着的针头,看着透明的液体一点点滴入爷爷的血管……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像海啸般淹没了他。
他失去了表情,失去了语言,只是呆呆地看着,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眼泪无声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砸在他和爷爷交握的手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祁川墨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副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的、绝望无助的样子,心脏疼得一阵阵抽搐。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景逸。
平时的周景逸,即使冷漠,即使压抑,也总是带着一种内在的韧劲。而此刻,那种韧劲仿佛彻底碎裂了,只剩下脆弱的、一碰即碎的躯壳。
他想起周景逸父母双亡,与爷爷相依为命;想起他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拼命学习,压抑本性;
想起他刚刚鼓起勇气,决定追寻自己的梦想;想起爷爷慈祥的笑容,和那碗总是热腾腾的汤……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对这个人如此残酷?一次又一次地,夺走他珍视的一切?
祁川墨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万一。
他走到周景逸身边,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周景逸空洞的、不断流泪的眼睛。他伸出手,想要擦掉他的眼泪,手指却在触碰到那冰凉的湿意时,微微颤抖。
“周景逸……”他轻声唤道,声音沙哑。
周景逸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世界里。
祁川墨看着他这副样子,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不再犹豫,伸出双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将周景逸揽入了怀中。
周景逸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
祁川墨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手臂。他能感觉到周景逸单薄身体传来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他把下巴轻轻抵在周景逸的头顶,闻到他发间淡淡的颜料和洗发水混合的味道。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旖旎,只有纯粹的、想要给予温暖和支撑的渴望。
“别怕……”祁川墨在他耳边低声重复着,像念着一个咒语,试图驱散他的恐惧,“周景逸,别怕……爷爷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透过相贴的胸膛,传递过去。
“我陪着你。”他顿了顿,更加用力地抱紧他,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给他,“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你还有我。”
你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拥抱的力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周景逸僵硬的身体,在祁川墨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那压抑的、无声的流泪,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将脸埋在了祁川墨的肩窝处,泪水迅速濡湿了对方昂贵的衣料。
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祁川墨后背的衣服,指节用力到泛白。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祁川墨感受着肩头的湿热和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心疼得无以复加。他轻轻拍着周景逸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别怕,我在。”
“我会一直陪着你。”
深夜的病房里,灯光昏暗。其他床位的病人和家属似乎已经入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却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
只有少年紧紧相拥的身影,和那低不可闻的啜泣与安抚,在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中,构筑起一个微小而脆弱的、相互依偎的世界。
长夜漫漫,前路未知。但至少在此刻,他们彼此拥有,共同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