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长会后那个阳光温煦的下午起，高二一班教室最后一排的那张课桌，气氛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并非翻天覆地，也没有任何明确的宣言，它更像早春时节冰雪悄无声息的消融，或是石缝间悄然探出的嫩芽，细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最直观的表现，是那条曾经被祁川墨用马克笔重重刻画、象征着对峙与界限的“三八线”，虽然痕迹依旧清晰可见，但它所代表的含义，似乎正在逐渐失效。
祁川墨不再像以前那样，故意将胳膊肘越过界线，侵占大半桌面，或者用挑剔的目光监视着周景逸那边是否有一丝一毫的“越界”行为。
有时他的书本或者卷子不小心滑落到周景逸那边，他也只是默默地、有些别扭地伸手拿回来，不再像过去那样，仿佛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趁机冷嘲热讽几句。
他甚至开始……有些刻意地约束自己的行为。比如，他依旧会在早读课补觉，但会把脸朝向窗户那边，似乎是为了避免像家长会那天一样，不小心睡着后露出什么不设防的姿态。
又比如，他依旧戴着耳机听歌，但音量明显调低了许多，至少不会再有扰人的漏音现象。
偶尔，他会下意识地瞥一眼旁边的周景逸，看到对方依旧是一副沉浸在学习中、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样子，他才会收回目光，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
周景逸对于这些变化，感知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习惯了观察，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祁川墨的各种挑衅。当这些挑衅突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收敛”和“安静”时，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每天按时到校，认真听课，刷题，去图书馆，仿佛一切如常。但他偶尔会在祁川墨不注意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个同桌。
他看到祁川墨有时会对着难题皱眉，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放弃或者迁怒于旁人；看到他在体育课上奔跑跳跃后，额角滚落的汗珠和那双不再总是充满戾气的眼睛；
也看到他在收到家里转账短信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与以往不同的、类似于……自嘲或空洞的神情。
周景逸的心，并非铁石铸就。
爷爷的关怀像一缕春风，不仅温暖了祁川墨，也在他心中吹起了涟漪。
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更复杂的目光审视这个同桌。
或许，祁川墨并不完全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或许，他那身不羁和尖锐的外壳下，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脆弱和渴望？
这种认知，让周景逸在面对祁川墨时，那层冰冷的防御，在无人察觉的深处，悄然松动了一毫厘。
这天物理课，讲到一个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应用题，难度不小。
祁川墨听得云里雾里，盯着黑板上的电路图，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习惯性地想放弃，把笔一扔，准备趴下睡觉。
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旁边的周景逸，看到对方正低着头，在草稿纸上流畅地演算着，侧脸专注而沉静。
祁川墨的动作顿住了。
他想起家长会后周爷爷那句“同学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想起李老师说他“有进步”，甚至……想起周景逸那次默默帮他修改卷子，虽然当时他以为那是羞辱而大发雷霆。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带着点不甘，又带着点……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
他重新拿起笔，尝试着在草稿纸上勾画，但思路依旧混乱。
下课铃响了，周景逸合上笔记本，准备起身去接水。
祁川墨看着他那即将离开的背影，心里一急，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笔帽那头，轻轻戳了一下周景逸的手臂。
周景逸动作一顿，回过头，清澈却淡漠的目光落在祁川墨脸上，带着一丝询问。
祁川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又开始隐隐发热。
他移开视线，用笔指着刚才那道物理题，声音比平时低了好几个度，甚至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嫌弃的扭捏：“喂，这题……老师讲的，我没太听懂。
就……这个地方，”他胡乱地在自己的草稿纸上点了一下，“怎么判断感应电流方向的？”
问完这话，祁川墨觉得自己简直疯了。他居然在向周景逸问题？向这个他曾经百般看不顺眼、认为只会死读书的“好学生”求助？这简直比让他当众承认自己数学考零分还让人难以接受。
他几乎已经预见到周景逸会用那种平静无波却又隐含讥诮的眼神看他，或者干脆直接无视他。
然而，周景逸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周景逸并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露出任何嘲讽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祁川墨几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强装镇定的外表，看到他内心的窘迫和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想要向上的微光。
然后，周景逸重新坐了下来，拿起自己的草稿纸和笔，声音平静无波：“楞次定律。阻碍引起感应电流的磁通量变化。”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出了清晰的示意图，用简洁的语言重新梳理了一遍判断步骤。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没有任何不耐烦，也没有丝毫炫耀的意味，就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祁川墨愣愣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纸上移动，听着他清晰冷静的讲解，那些原本像一团乱麻的公式和概念，竟然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周景逸讲题……这么容易让人听懂？
“所以，这里，”周景逸用笔尖点了一下祁川墨之前困惑的地方，“磁通量在增加，感应电流的磁场就要阻碍它增加，方向相反，再用右手螺旋定则……”“哦……我明白了。”祁川墨恍然大悟，心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看着周景逸近在咫尺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淡淡的线。
抛开那些偏见，其实……周景逸长得挺好看的。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把祁川墨自己吓了一跳。
“谢谢。”这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真诚。
说完，祁川墨又觉得有点别扭，赶紧补充了一句，“……没想到你讲题还行。”
周景逸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冷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把草稿纸往祁川墨那边推了推，然后站起身，拿着水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