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天,总是多雨。
方才还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严密地覆盖,光线迅速暗淡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带着土腥气的味道,预示着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果然,放学铃声刚刚响起,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雨帘。
雨水猛烈地冲刷着教学楼的红砖外墙,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天空低沉,乌云翻滚,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笼罩在这片水汽氤氲的灰蒙之中。
教学楼门口瞬间拥挤了起来。
大部分没有带伞的学生们聚集在屋檐下,望着瓢泼大雨唉声叹气,或是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期待着家人送来雨具。
有伞的同学则迫不及待地撑开伞,小心翼翼地走入雨幕,五颜六色的伞花在灰暗的背景下绽放,很快又被雨水打得湿透。
周景逸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避开了最拥挤的中央。
他默默地从书包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雨伞。
伞是深蓝色的,布料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这是他每天都会习惯性带在身边的物品,无论天气预报是晴是雨。
父母离世后,他学会了未雨绸缪,习惯了依靠自己。
他熟练地撑开伞,蓝色的伞面在他头顶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天空。
他没有丝毫犹豫,步下台阶,走入了滂沱的雨幕之中。
雨水立刻汇聚成股,沿着伞骨滑落,在他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不快不慢,校服的裤脚很快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更好地遮挡住身前。
他的背影在朦胧的雨雾中,显得格外清瘦和孤单。
那把旧伞,仿佛是他与这个湿冷世界之间,唯一脆弱的屏障。
而就在教学楼门口的另一侧,祁川墨烦躁地靠在大理石柱子上,眉头紧锁。
他抬头看了看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早上出门时天气还好好的,根本没想到带伞。
此刻,他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限量版连帽卫衣,显然无法抵御这样猛烈的雨水。
他看着身边的学生们一个个被接走,或者结伴挤在一把伞下笑闹着离开,一种熟悉的、被遗弃的孤独感悄然漫上心头。
家?那个冰冷的、只有保姆和定时打来巨额生活费的“家”,他并不想回去。
可是,又能去哪里呢?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撑着深蓝色雨伞,正不疾不徐走向校门的熟悉背影。
周景逸。
他走得那样坦然,那样平静,仿佛这恶劣的天气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一日。
那把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旧伞,在他手里,却仿佛拥有了一种奇异的、隔绝一切的力量。
祁川墨的心头,那股无名之火又隐隐烧了起来。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一副冷静自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就连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也无法打乱他半分节奏。
一种强烈的、想要破坏这种平静的冲动,再次攫住了祁川墨。
他几乎能想象到,如果自己此刻冲进雨里,跑到周景逸面前,会是怎样一副狼狈的样子。
他会淋得像只落汤鸡,头发黏在额头上,昂贵的卫衣湿透,显得愚蠢又可笑。
而周景逸,大概还是会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或许还会……不,他肯定不会把伞分给自己一半。
他只会继续走他的路,把自己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在雨里发疯的傻子。
这个想象让祁川墨感到一阵莫名的屈辱和愤怒。
他凭什么要在他面前露出那样狼狈的一面?他凭什么要期待他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
赌气似的,祁川墨猛地直起身,将卫衣的帽子拉起来戴在头上,虽然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
他咬了咬牙,看准周景逸背影消失在校门转角的方向,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包围,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皮肤上。
帽子几乎立刻就被打湿,沉重地塌了下来,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
卫衣的布料很快吸饱了水分,变得又重又凉,紧紧贴在身上,难受至极。
鞋子里也进了水,每跑一步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他拼命地奔跑着,不是朝着校门外的公交站台,也不是朝着任何一个明确的方向,而是朝着与周景逸离开的、相反的方向。
他像是在逃离什么,又像是在追逐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想离那个撑着蓝伞的背影远一点,再远一点。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
街道上的车辆减速行驶,溅起巨大的水花。
偶尔有撑着伞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在暴雨中狂奔的“疯子”。
但他顾不上了,他只是拼命地跑着,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冲刷掉内心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失落。
他跑过空旷的篮球场,跑过湿漉漉的街道,一直跑到一个公交站台的遮阳棚下,才扶着广告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往下淌,整个人湿透,狼狈不堪。
他抬起头,望向周景逸离开的那个方向,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无尽的雨幕,和灰蒙蒙的天空。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种空落落的、带着涩意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而此时的周景逸,已经走出了很远。雨声哗啦,隔绝了身后的许多声音。
他撑着伞,走在被雨水洗净的街道上,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并不知道祁川墨在他身后上演了怎样一出“雨中狂奔”的戏码,即使知道,或许也不会在意。
对他而言,祁川墨的喜怒无常和种种挑衅,就像是这秋季无常的天气,一阵风,一场雨,来了,又会过去。
他无力改变,也无心过问。
他只想尽快回到那个有爷爷等待的、虽然简陋却温暖的家。
那里,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的。
那里,是他在这个冰冷雨夜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归宿。
雨,依旧下个不停。
两个少年,一个在雨中狼狈地喘息,一个在伞下安静地独行,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雨幕如织,将他们分割在两个看似永不相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