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鞭炮声已经零星响起。
傍晚时分,天色擦黑,赵飞开着那辆饲料厂借来的小货车,载着风尘仆仆的文斌回到了四合院。
文斌比文晓晓大八岁,身材和赵飞差不多高,但更精瘦些,皮肤黝黑,是常年在外奔波劳作的痕迹。
他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进门就喊:“晓晓!”
“哥!”文晓晓早已等在院里,看到大哥,眼圈瞬间就红了,连忙迎上去。
文斌放下袋子,仔细打量妹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妹妹比他上次见时更瘦了,眉眼间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郁色和憔瘁,还是让他心疼。
他拍掉身上的尘土,憨厚地笑着:“路上不好走,晚点了。给你带了些南边的干货,桂圆、荔枝干,还有些海货,炖汤喝补身子。”
李玉谷听见动静也从厨房出来,满脸堆笑:“文斌来啦?一路上辛苦了!快进屋暖和暖和,饭这就好!”
赵飞帮着把行李拿进堂屋。
一顿简单的接风饭,却因为文斌的到来显得格外热闹些。
文斌话不多,但很懂礼数,给李玉谷敬了酒,感谢她对妹妹的照顾。
饭桌上,他看了看,迟疑地问:“晓晓,庆达兄弟呢?还没下班?”
文晓晓夹菜的手一顿,垂下眼:“他……年底跑车忙,不着家。”
李玉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打哈哈:“对对,忙,跑车的都这样。来来,文斌,吃菜,尝尝这鱼,新鲜。”
赵飞接过话头,给文斌倒了杯酒,状似随意地说:“文斌大哥,这次来能多待些日子吧?”
“看情况,那边工地活完了,暂时没联系新活。”
“那正好,”赵飞放下酒杯,正色道,“我养猪场那边,年底事多,开春还要扩栏,正缺个靠得住的人手帮忙。管吃管住,工资……按我们那儿最高的技术工标准开。大哥要是不嫌弃,能不能来帮衬帮衬?离家也近,能常看着晓晓。”
文斌一听,眼睛亮了。
他这次来,一是看看妹妹,二也是想就近找个活干。
赵飞开的条件实在,又是妹妹婆家的堂哥,知根知底。
“真的?那敢情好!赵飞兄弟,我力气有的是,就是养猪这活……”
“不怕,我教你,不难。”赵飞笑道。
“成!那就多谢兄弟了!”文斌端起酒杯,跟赵飞碰了一个,一饮而尽。
他就这一个妹妹了,父母走得早,能离妹妹近点,有个稳定收入,还能照应着,再好不过。
吃完饭,李玉谷带着吃饱喝足、对这位陌生舅舅充满好奇的赵一迪去胡同口看别人放小鞭。
堂屋里只剩下文晓晓和文斌。
文晓晓给大哥倒了杯热茶,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把这两年的境况,尤其是赵庆达的所作所为,王娟的事,还有那些打骂和屈辱,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却强忍着没掉眼泪。
文斌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拳头捏得咯咯响,猛地站起来:“妈的!这王八蛋!我找他去!我宰了他!” 他眼里冒火,转身就要往外冲。
“哥!”文晓晓赶紧拦住他,死死拽住他的骼膊,“你别去!为了这种人,不值当!弄出事来,你怎么办?”
“那就这么看着你受欺负?!”文斌吼道,脖子上青筋都凸起来。
“哥,你别急。”文晓晓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眼神里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冷静,“我现在自己能挣钱了,在裁缝铺学成了手艺,这个月开了工钱。我想好了,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我能养活自己。”
“离婚?”文斌愣住了,像被泼了盆冷水。在他朴素的观念里,女人离婚,是天大的事,会被人戳脊梁骨,以后也难。
“晓晓,这话可不能轻易说……离婚的女人,往后咋办?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我知道。”文晓晓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可是哥,那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多过了。离了,就算被人说,至少……至少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不用身上添新伤。”
她抬起头,看着大哥,眼里有泪光,也有恳求,“哥,你来了,我也有点底气了。这事……你先别管,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就安心在飞哥那儿干着,行吗?”
文斌看着妹妹倔强又脆弱的神情,心里像刀割一样。
他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闷头抽烟。
离婚,他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但妹妹受的苦是实实在在的。
半晌,他才哑声说:“你先别乱想。哥在这儿,他赵庆达再敢动你一指头,我饶不了他!至于别的……再说。”
当晚,文斌就在赵飞的主屋凑合了一宿。
两个男人抽着烟,说了半夜话,多是养猪场的事,也夹杂着赵飞对文斌“多照看晓晓”的含蓄嘱托。
第二天一早,文斌就跟着赵飞去了养猪场。
他干活实在,肯出力,学得也快,很快就上手了。
赵飞果然说话算话,吃住都安排好,工资也预支了一部分给他过年用。
文斌心里踏实不少,觉得这个赵飞是个厚道人。
腊月二十八,胡姐给文晓晓结了年前的工钱。
因为年底活多,她又独立做了几套西装和不少成衣,到手的竟有六百多块!厚厚一沓“大团结”,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文晓晓走出铺子时,脚步都是飘的。
这是她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最大一笔钱!
比赵庆达这些年给她的加起来都多!
她先给大哥买了件厚实的新棉袄,又去供销社,咬牙给赵飞买了一条当时算是好烟的“红塔山”。
怕被李玉谷看见问东问西,她用一条旧围巾仔细裹好。
傍晚赵飞回来,文晓晓瞅准李玉谷在厨房忙活的空档,悄悄把裹着围巾的烟塞给他,飞快地低声说:“给你的。”
赵飞一愣,摸到里面是条烟,再看看文晓晓亮晶晶又带着点羞涩的眼睛,瞬间明白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垮了所有顾忌。
他左右飞快一看,院中无人,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堂屋门后的阴影里,低头在她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那吻短暂而灼热,带着烟草和寒风的味道,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文晓晓的脸“腾”地烧起来,心慌意乱地推开他,低着头快步走开了,心里却象揣了只欢快的小鸟。
赵飞握着那条用围巾细心包裹的烟,看着她仓皇却轻盈的背影,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这女人,心里有他。
文晓晓给自己做的那身枣红色新衣早已完工,试穿时,合体的剪裁衬得她身段窈窕,脸色也映得红润了些。
她又用边角料给赵一迪做了条同色系的新裤子。
腊月二十九,她带着一迪上街,给孩子买了双漂亮的红皮鞋,也给李玉谷挑了双软底保暖的棉鞋。
李玉谷接过鞋子,摸着簇新的面料,眼圈有点红,连声说“浪费这钱干啥”,却笑得合不拢嘴,当即就试穿上了。
大年三十,团圆饭。
赵庆达也被李玉谷硬叫了回来。
桌上多了文斌,气氛有些微妙。
赵庆达脸上还带着点上次挨揍后未完全消退的淤青,眼神阴郁,但在文斌沉默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以及赵飞不时扫过的冰冷目光中,他到底没敢造次,一顿饭吃得异常“老实”甚至沉默。
晚上,他也破天荒地留在了东厢房,没再往外跑,规规矩矩地睡了,虽然两人依旧是炕头一个,炕尾一个,中间隔着冰冷的距离。
文晓晓竟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虽然身边人的气息依旧让她不适,但至少没有了暴力的威胁。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李玉谷带着文晓晓出门给胡同里的长辈拜年。
文斌不放心妹妹,但也知道这是年节礼数,便自己回了猪场照看——虽然过年,但还有几十头猪要喂,不能离人。
大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
赵飞一大早带着赵一迪,和李玉谷一起,坐车去了邻县李蕊的娘家。
李蕊的母亲,那位失去独女的老妇人,见到外孙女和女婿,抱着赵一迪又是一场心肝肉疼的痛哭。
李玉谷陪着掉眼泪,不住地安慰:“嫂子,别哭了,你看一迪长得多好,多懂事……飞子也对孩子尽心,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赵飞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亡妻娘家萧索的院落和老人花白的头发,心里沉甸甸的,对李蕊的愧疚,对现状的无奈,对未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
而此刻的四合院里,只剩下文晓晓一人。
难得的清静。
她慢悠悠地收拾了屋子,把过年剩下的饭菜热了热自己吃了。
午后阳光很好,她坐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竟觉得有些无聊。
想了想,她收拾了些年货点心,去了胡姐家拜年。
胡姐一个人住,见到文晓晓来很高兴,硬拉着她吃了晚饭,两人还开了瓶红酒——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
聊着铺子里的趣事,展望开年的生意,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
从胡姐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文晓晓裹紧棉袄,走在清冷但弥漫着淡淡硝烟味和饭菜香气的胡同里,酒意让身体暖洋洋的,心里也松快不少。
回到家,院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
赵庆达自打年三十晚上之后,就又不见踪影了,不知道是去了王娟那里,还是躲去了别处。
爱哪哪去吧。
文晓晓第一次对赵庆达的去向产生了一种近乎麻木的释然。
她打开东厢房的门,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摸索着上炕躺下。
被窝冰冷,但她心里却不象从前那样空落落的绝望。
她有能挣钱的手艺了,有大哥在附近撑腰了,有……一份不能言说却真实存在的温暖惦念了。
这个年,兵荒马乱,却又似乎悄无声息地,在她生命的冰河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春光,或许还很遥远,但严冬,似乎不再是完全无法逾越的了。
她闭上眼,在酒意和疲惫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