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的建议听起来很实在。
他并没有立刻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是那种紧绷的、时刻准备冲向事业战场的状态,似乎悄然松懈了几分。
他开始有意识地留在别墅的时间更长,处理工作时,也不再总是将自己关在二楼的书房,有时会在客厅的沙发上,让星星能看见他。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窗户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苏慕言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正在审阅林森发来的、经过初步筛选和调整后的工作安排。
他的眉头时而皱着,时而松开,显然在进行着艰难的权衡。
星星则坐在地毯上,面前摊开着林森昨天带来的、崭新的绘画本和一套色彩鲜艳的儿童蜡笔。
她似乎对这些新玩意儿很好奇,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光滑的纸面,又拿起一根红色的蜡笔,在纸上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苏慕言偶尔从屏幕前抬起眼,会看到她专注的侧脸。
阳光勾勒着她柔软的发丝和长睫毛,她抿着小嘴,神情认真,像是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
她没有打扰他,他也没有干涉她。
一种奇异的、近乎和平的安静,在两人之间流淌。
起初,星星的画毫无章法。
只是各种颜色的线条胡乱交织,像一团团彩色的毛线球。
她画得很用力,小脸都憋得有些发红,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情绪,通过这稚嫩的笔触宣泄出来。
苏慕言并没有在意,只当是孩子的随意涂鸦。
而,渐渐地,那杂乱的线条开始有了模糊的轮廓。
星星换了一支棕色的蜡笔,在纸的中下方,画了两个并排的、歪歪扭扭的、勉强能辨认出是“人”的形状。
一个稍微高大些,一个稍微矮小些。
她没有画五官,只是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身体和四肢。
苏慕言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他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静静地看着。
星星画完这两个人形,停顿了一下。
她拿起黑色的蜡笔,在那两个“人”的头顶,非常用力地、反复地涂画着。
那不是头发,而是一大团浓重、混乱的黑色云团,几乎要将那两个小小的人形吞噬。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和愤怒?
或者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对于“失去”的具象化表达?
画完那团压抑的黑色,她丢开黑笔,小胸脯微微起伏。然后,她拿起红色的蜡笔,在那团黑色旁边,开始画一些凌乱的、尖锐的线条,像是……爆炸的碎片?或是失控的车轮痕迹?
苏慕言的心,随着她笔下那混乱而充满负面意味的图案,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隐约猜到了她在画什么。
就在这时,星星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丢开红色的笔,重新拿起那支棕色的。
她在那两个被黑色和红色包围的、模糊的人形旁边,开始画第三个,也是最小的一个“人”形。
这个小人形离那团混乱有些距离,孤零零地站在纸的边缘。
画完这个小人,星星没有再给它涂抹任何颜色。她只是看着画,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小小的、沾着蜡笔屑的食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碰,抚摸着画纸上那两个并排的、被黑色笼罩的大人轮廓。
一滴晶莹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湿痕。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安静地流着泪,小手依旧停留在画纸上,抚摸着那永远无法再触摸到的轮廓。
苏慕言完全僵住了。他看着那颗低垂着的、不住颤抖的小小头颅,看着那无声滚落的泪珠,看着画纸上那充满了悲伤和恐惧意象的涂鸦,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见过她恐惧的哭,委屈的哭,害怕的哭。却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绝望的悲伤。
终于,星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苏慕言。她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大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思念。她举起手里的画,用带着浓重哭腔的、破碎的声音,哽咽着说:
“哥哥……你看……这是爸爸……这是妈妈……”她的小手指着那两个被黑色笼罩的人形,然后,手指移到旁边那个孤零零的小人上,声音更加哽咽,几乎泣不成声,“……这是星星……星星想……想妈妈了……星星想爸爸……”
她再也抑制不住,放下画纸,用沾满颜料的小手捂住脸,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沉默的堤坝,却不是尖锐的呐喊,而是一种深沉的、充满了无助和思念的悲恸呜咽。
“呜呜……妈妈……爸爸……你们在哪里……星星好想你们……呜呜……”
这哭声,比任何一次噩梦惊醒或受到惊吓时的哭喊,都更让苏慕言感到无措和……心痛。他能够应对她的恐惧,可以尝试用怀抱和歌声去安抚。可面对这种源自骨髓的、对逝去至亲的深切思念,他发现自己词汇匮乏,手段尽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能说什么?
“别哭了?”——这太过苍白。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是欺骗。
“还有哥哥在?”——在此刻这巨大的悲伤面前,这句话显得如此轻飘飘,毫无分量。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是徒劳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父母离世在星星心里留下的,不仅仅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更是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一份沉重到让她幼小心灵难以承受的思念。
他放下电脑,走到星星身边,蹲下身。
他看着地上那幅充满了悲伤符号的画,听着她绝望的哭泣,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竟不知该落在何处。
最终,他只是将她连同那幅湿漉漉的画一起,轻轻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星星没有抗拒,在他怀里哭得更加肆意,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仿佛这是她在悲伤的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苏慕言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泪水的灼热,一言不发。
他无法消除她的悲伤,无法带回她的父母。
他只能这样抱着她,提供一个沉默的、笨拙的港湾,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肩膀。
他低头,看着怀中哭得几乎脱力的小人儿,再看向地毯上那幅触目惊心的画。
那团浓重的黑色,那些尖锐的红色,那个孤零零的小小身影……这一切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缓缓切割。
他以为自己在学习如何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就是在履行“哥哥”的责任。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需要面对的,远不止于此。
他需要面对的,是她内心这片他从未涉足过的、被悲伤和思念笼罩的荒原。
而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为她在这片荒原上,点燃第一缕微弱的篝火。
无言以对。
唯有沉默的拥抱,和胸腔里那份与她共鸣的、沉甸甸的酸楚。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相拥的两人和地上那幅悲伤的画,都染上了一层温暖却哀伤的光晕。
成长的阵痛,不仅仅属于星星,也同样深刻地烙印在了苏慕言被迫加速成熟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