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纽伦市像一台耗尽了时油的巨大机械,陷入沉寂。
内务审判庭的临时据点里,灯火通明。
白枫将一份审讯报告放在苏清鸢面前,语气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大人,皮特已经全部招供。他承认自己潜入马丁家盗窃,并在慌乱中将证物座钟带走。人证物证俱全,可以结案了。”
苏清鸢没有看报告。她站在窗边,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玻璃,目光投向远处下城区那片化不开的浓重黑暗。
“手法对不上。”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白枫一愣:“大人?”
“我说,手法。”苏清鸢转过身,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破案后的松懈,反而像结了一层更深的寒冰,“马丁家残留的时褶,被人用近乎完美的手法剥离了核心记忆。而皮特旧货铺那台座钟上的痕迹,粗糙、混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留下的满地泥印。”
她走到桌前,拿起那份报告,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指尖点了点封面:“一个能完成‘微创手术’的外科医生,会在逃跑时,用斧头给自己做包扎吗?”
白枫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从未想过这个角度。在他的认知里,找到凶手,让其认罪,案件便结束了。但苏清鸢关注的,显然是更深层的东西。
“皮特,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幌子。”苏清鸢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断,“真正的入侵者,用他来吸引我们的视线,为自己争取时间。一个体能孱弱,却拥有顶尖时褶读取能力,并且行事谨慎、智商极高的人……”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稽查队员面前,显得有些笨拙和畏缩的学徒身影。
“他会去哪里?”苏清鸢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空无一人的房间。
答案,不言而喻。
一个真正的猎手,在躲过第一轮追捕后,绝不会躲在安乐窝里。他会去最危险、最混乱、最能掩盖自己气息的地方。
“备车。”苏清鸢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白色大氅,“去停滞巷。”
白枫脸色一变:“大人!那里太危险了,时褶污染严重,连审判庭的制式装备都可能被干扰……”
“正因如此,那里才是最好的藏身之处。”苏清鸢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也是最好的,狩猎场。”
……
当苏清鸢踏入停滞巷时,才真正理解了地图上那个黑色标记的含义。
这里的空气仿佛是凝固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时间腐朽后的沉重感。周围的建筑、街道、乃至一草一木,都被一层扭曲的、不断变幻的银蓝色光晕所笼罩。
她看到一扇窗户里,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反复擦着同一块玻璃;看到一只黑猫,在同一截墙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做着起跳的动作,却永远无法落下。
这里的时间,像一盘被摔碎的磁带,无数的片段被胡乱地拼接在一起,无休止地循环播放。
苏清鸢的周身,一层肉眼可见的银蓝色场域扩散开来,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那些混乱的时间波动排开,在她身周形成了一片直径三米的“宁静区域”。
这是她的能力——“时褶场域”。
她没有像陆沉那样步步惊心,而是径直朝着巷子深处走去。她的目标很明确,她要寻找的,不是实体的人,而是一种“痕迹”。
一种与马丁家现场完全一致的,外科手术般精准的“修复”痕迹。
她相信,那个“他”,一定来过这里。
很快,她在一个废弃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院子中央,有一口枯井。
就是这里。
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异常波动。那波动不属于停滞巷本身的混乱,而是一种被强行“稳定”后的秩序感。就像在狂暴的海洋中,出现了一小片被抽干了所有波浪的、绝对平滑的水面。
苏清鸢闭上眼,将自己的感知力提升到极致。
她“看”到了。
她看到不久前,一个模糊的人影,是如何利用一块青石板上残留的稳定时褶,暂时压制了一只强大的噬时体。那手法,精妙、大胆,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想象力。
是他。
苏清鸢睁开眼,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近乎赞叹的光芒。
但下一秒,这丝光芒就被极致的警惕所取代。
因为她感觉到,随着自己感知的深入,周围那些原本各自为政、混乱不堪的破碎时褶,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磁铁所吸引,开始朝着她所在的位置,疯狂地聚集。
她的“时褶场域”,对于这些饥渴的怪物而言,就像是黑夜里最明亮的灯塔。
“嘶——”
没有声音,却胜似有声。
墙角的阴影里、枯井的黑暗中、废弃的屋檐下,一团团如同流动的黑色墨汁般的怪物,缓缓地蠕动着,剥离出来。
它们没有五官,身体表面布满了破碎的黑色晶体,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死寂。
一只,两只,三只……
转眼间,至少七八只噬时体,从四面八方,将苏清鸢和她那片小小的“宁静区域”,团团围住。
苏清鸢的脸色,第一次变得凝重。
她缓缓拔出腰间的细剑。剑身修长,呈一种剔透的银白色,剑柄处镶嵌着一枚月牙形的宝石。
细剑“清月”。苏氏家族的传承之物,本身就是一件强大的时褶武器。
“嗡——”
剑身轻颤,明亮的光华亮起,将周围的黑暗驱散了几分。
噬时体们仿佛受到了刺激,一齐朝着她猛扑过来!
苏清鸢的身影动了。她没有后退,反而迎了上去。剑光如月华般流转,每一次挥动,都能精准地斩断噬时体伸出的黑色触须。被斩断的触须在空中便化为虚无,但更多的触须,又从它们那扭曲的本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她的“时褶场域”在噬时体的围攻下,开始剧烈地波动,范围被一点点地压缩。
苏清鸢的眉头紧锁。她发现,这些噬时体,比她在卷宗里看到的任何记录,都要更加狂暴,更加难以对付。它们的攻击,不光是物理层面,更带着一种强烈的时褶污染。
细剑“清月”的光芒,在污染的侵蚀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剑身上,那些象征着时间稳定流速的精美刻度,出现了一丝丝细微的裂痕。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声,从剑身传来。
苏清鸢的心猛地一沉。
“清月”的时褶核心,受损了!
这柄剑的力量,源于其内部被封印的一段极其纯净、稳定的“古代时褶”。一旦核心受损,它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
果然,随着核心的受损,剑身的光芒骤然减弱。一只噬时体抓住了这个空隙,一条粗壮的触须如黑色闪电般,突破了场域的防御,狠狠地抽在了苏清鸢的左肩上。
“唔!”
苏清鸢发出一声闷哼,身体踉跄着后退两步,左肩处的白色制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破旧,仿佛在瞬间经历了几十年的光阴。
剧痛与强烈的虚弱感,同时涌上。
更多的噬时体,趁机扑了上来。
苏清鸢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准备动用家族的禁术,哪怕代价是自身受到严重反噬,她也必须从这里脱身。
然而,就在她准备激发徽记力量的瞬间。
她手中的“清月”剑,毫无征兆地,轻轻震动了一下。
一股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暖而纯净的能量,仿佛凭空出现,顺着剑柄,缓缓流入了剑身内部。
那能量,不像教会的重置之力那样霸道,也不像她自己的场域之力那样清冷。它像一个最温柔、最耐心的工匠,用一双无形的手,轻轻地抚平了剑身核心时褶上那道致命的裂痕。
……
与此同时,在几十条街区之外的钟表工坊里。
陆沉猛地从浅眠中惊醒,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就在刚才,他感觉到,城市时褶网络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那不是停滞巷里那种混乱的崩塌,而是一段极其纯净、稳定的时褶,被人用蛮力强行破坏。那感觉,就像听到一首完美的乐曲,被硬生生砸出一个不和谐的休止符。
更重要的是,那段时褶的气息,他很熟悉。
是苏清鸢!
她的时褶波动,像黑夜里的月光,清冷、明亮,独一无二。
她出事了。而且是在停滞巷。
陆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去救她?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连走路都费劲,去了也是送死。
可是……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清冷的眼神,和她袖口那个流泪的眼睛徽记。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坐视不理。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全部调动起来。他没有试图去定位苏清鸢的位置,而是将感知,全部集中在自己胸口那块滚烫的“空白时褶”上。
他要做一个极其大胆的尝试。
他要以自身为基点,以空白时褶为“透镜”,去捕捉那条已经断裂的、属于“清月”剑的时褶“线头”。
这就像,隔着一座城市,去给一根在风暴中断裂的蛛丝,重新打上一个结。
“找到你了。”
陆沉的额头青筋暴起,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精神力,穿过无数混乱、污浊的时间迷雾,终于,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缕濒临消散的、属于“清月”剑的纯净时褶。
没有犹豫。
他将自己体内仅存的所有时能,化作一股最精纯、最纤细的修复能量,顺着那条无形的线,灌注了过去。
“噗——”
陆沉猛地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
停滞巷。
苏清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手中的“清月”剑,在一阵清越的嗡鸣中,重放光华。剑身上那些细微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消失。黯淡的剑身,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明亮、剔透。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从剑身中喷薄而出。
那股熟悉的、外科手术般的修复感……
是那个人!
苏清鸢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让她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将自己残余的力量全部注入剑身。
“月华!”
一道璀璨至极的半月形剑光,从剑尖迸发,如同一轮真正的月亮,降临在这片污浊的巷道里。
剑光所过之处,那些扑上来的噬时体,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瞬间消融、蒸发,连一丝黑色的残渣都没有留下。
一个巨大的缺口,出现在包围圈中。
苏清鸢没有丝毫恋战,她强忍着左肩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化作一道白色的残影,从缺口处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道的尽头。
许久之后,她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废弃建筑里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息着。
她低头,看向手中那柄光芒依旧璀璨的“清月”剑。
剑身完好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加纯净。
她没有去追寻那股修复能量的来源。她知道,他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或许,正在看着自己。
猎物,救了猎人。
苏清鸢的嘴角,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扬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这让这场追逐,变得有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