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业局的会议室宽敞明亮,桌椅摆放整齐,投影设备早已调试完毕。
前方主席台上方,悬挂着“专题党课暨业务交流会”的红色横幅。
台下,泽川区委政研室(改革办)的全体人员,以及区电业局的部分党员干部,已基本到齐,座位大致按单位区域划分。
苏晴主任和电业局的李局长等人,将谢主任迎至前排中间预留的位置就座。
裴文辉很自觉地坐在了苏晴主任侧后方的位置,这个角度既能观察到主席台的情况,又不显得突兀。
党课准时开始。李局长简短致欢迎辞后,便由谢伟哲主任主讲,主题是“新时代调查研究与文稿起草工作的思考与实践”。
谢主任出人意料的没有用殷勇准备的讲稿,只是面前放着一本翻开的笔记本和激光笔,但讲起来却逻辑清晰、引经据典、娓娓道来。
他从调查研究的“深、实、细、准、效”五字诀切入,结合大量实际案例,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践深度,不时穿插一些工作中的趣事和感悟,语言生动,丝毫不显枯燥。
台下听众都听得十分专注,会场里只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会心的低笑。
裴文辉听得格外认真,他一边快速记录着要点,一边在心里暗暗点头。
谢主任讲的很多内容,比如如何带着问题意识去调研、如何从海量信息中抓取“活情况”、如何让文稿既有“形”更有“魂”等等,都与他近段时间的工作体会不谋而合,甚至解答了他心中一些模糊的困惑。
他不得不承认,殷勇熬夜赶出来的那份讲稿,确实质量很高,框架扎实,内容饱满,而谢主任的现场发挥,更是给这份讲稿注入了灵魂,使其更加鲜活、更有感染力。
这就是水平,裴文辉心想,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党课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结束时,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谢主任起身,谦和地向大家点头致意。
按照常规流程,主讲结束后,通常会有个简短的交流环节,或者直接散会。
李局长拿起话筒,正准备说几句感谢和总结的话,然后宣布散会。
就在这时,谢主任却微微侧身,对旁边的苏晴主任低声说了句什么。
苏晴主任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对李局长示意了一下。
李局长会意,临时改变了话头:“感谢谢主任的精彩授课!让我们受益匪浅。下面,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或者工作中遇到的困惑,可以趁此机会,向谢主任请教交流一下。”
这话一出,台下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这种即兴提问,需要勇气,也更考验提问者的水平。
就在这短暂的冷场间隙,谢主任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台下,然后在某个位置微微停顿了一下。
裴文辉正低头整理笔记,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下意识抬头,正好与谢主任的目光有瞬间的交汇。
谢主任脸上带着鼓励性的微笑,几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跳。
是错觉吗?还是……联想到下车时那声“兄弟”,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谢主任这是在……给我创造机会?
来不及细想,一股混合着紧张和冲动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知道,这种场合的提问,问得好是露脸,问得不好可能就是现眼。
但谢主任刚才讲课的内容,确实触动了他的一些思考,而且,这或许是一个难得的、在更高层面领导面前展现自己思考深度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好,后面那位年轻同志,请讲。”李局长立刻看到了,抬手指向裴文辉的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苏晴主任,都转向了裴文辉。
裴文辉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谢主任,您好。我是区委政研室的裴文辉。刚才听您讲到,调研要‘身入’更要‘心至’,要善于发现‘表象背后的逻辑’。
我有个困惑,我们在基层调研时,有时会发现,一些政策在理论上设计得很好,但到了执行层面,由于基层情况千差万别,或者面临一些突发的、局部的矛盾,效果可能会打折扣,甚至出现‘政策空转’或‘变异走样’。
请问,在撰写调研报告或政策建议时,我们应该如何把握这种‘理想设计’与‘复杂现实’之间的张力,既指出问题,又提出切实可行、能落地的建议,避免陷入单纯的批判或者不切实际的空想?谢谢主任。”
问题提出,会场安静了一瞬。
这个问题有点深度,也切中了很多调研工作者的痛点,苏晴主任看着站起来的裴文辉,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赏。
台上的谢主任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略作思索,然后开口道:“这位……小裴同志提的这个问题,很好,很实际。这确实是我们在调查研究中经常遇到的一个核心矛盾,也是衡量一篇调研报告成败的关键。”
他顿了顿,环视会场,声音沉稳有力:“首先,要明确一点,发现政策在基层落实中打折扣、走样,这不是调研的终点,而是起点。
我们不能止步于简单地描述现象、罗列问题,甚至情绪化地批判。那是记者或者评论员的工作,不是我们政研干部的工作。”
“我们要做的,是深挖原因。为什么好的政策会落空?是政策本身过于理想化,缺乏操作细则?是基层执行者的能力和意愿问题?是资源配置不到位?还是不同政策之间产生了冲突?必须像解剖麻雀一样,把原因一层层剥开,找到最核心的那个‘症结’。”
“其次,提建议要‘接地气’。什么叫‘接地气’?就是你提的建议,必须建立在对基层真实情况、真实困难、真实约束条件的深刻理解之上。
你要站在决策者和执行者双重角度去思考:这个建议,需要多少成本?需要协调哪些部门?基层有没有能力和动力去执行?可能会遇到什么阻力?有没有更优的替代方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谢主任的目光再次落在裴文辉身上,带着期许:“要有建设性思维。我们的目的不是把问题摆出来就完了,而是要推动问题解决。
所以,你的建议,哪怕不能一步到位、完美无缺,也必须是指向解决问题的、具有操作性的路径。
可以分步骤,可以搞试点,可以给弹性空间,要让人看到,按照你的思路走下去,问题是有希望得到改善甚至解决的。这,才是我们调研报告的价值所在。”
谢主任的回答,条理清晰,层层递进,既有理论指引,又有方法指导,听得台下众人频频点头。
裴文辉更是如同醍醐灌顶,许多模糊的想法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他恭敬地鞠躬:“谢谢谢主任!我明白了!”
提问环节又进行了几个,但裴文辉那个问题,显然是整场交流中的一个亮点。
散会后,众人陆续离场。
苏晴主任陪着谢主任和李局长走在前面,边走边聊,裴文辉收拾好东西,跟在稍后。
走到会议室门口时,谢主任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仿佛才看到裴文辉似的,笑着对苏晴主任说:
“苏主任,你们这位小裴同志,思路很清晰啊,问题提得到点子上。是块搞研究的料子。”
苏晴主任笑着应和:“谢主任过奖了,年轻人还需要多学习锻炼。”
谢主任又看向裴文辉,语气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小裴,刚才的问题,你自己有没有一些初步的思考?比如,结合你在区里看到的具体例子?”
裴文辉没想到谢主任会突然考较他,心头一紧,但迅速镇定下来,将刚才听课的感悟与自己近期参与开发区体制改革调研时遇到的一个具体困惑结合起来,简要地陈述了几句。
虽然略显青涩,但逻辑清楚,也体现了自己的观察。
谢主任听得很认真,偶尔点点头,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嗯,有自己的观察就好。搞政研,最怕人云亦云。继续保持这种问题意识。有机会到市里,可以多交流。”
说完,便在苏晴主任等人的陪同下,走向电梯。
虽然只是简短几句交谈和一个拍肩的动作,但其中的意味,在场的人都品出来了。
那声“兄弟”或许还可解释为随和,但这当众的表扬和鼓励,以及“有机会到市里多交流”的暗示,分量就完全不同了。
回去的车上,气氛轻松了许多。
苏晴主任似乎心情不错,和谢主任聊着市里区里的一些工作动态。
裴文辉平稳地开着车,心里却并不平静。
谢主任今天的态度,看似随意,但每一个举动——下车时的招呼、课上的眼神鼓励、散会后的特意交谈——都像经过精心设计,又自然无比。
这位看似随和的领导,待人接物的尺度拿捏,实在精妙。
而他裴文辉,似乎在不经意间,被纳入了一个更广阔的视野之中。
这让他感到一丝振奋,也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他知道,今天这堂课,课里课外,他都学到了东西。
而未来的路,似乎也因为这一声“兄弟”和几句交谈,隐隐有了新的可能。
他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中对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谢主任,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感激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