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种悬而未决的沉默中，又过去了一周。
这一周，裴文辉每天都在一种微妙的煎熬中度过。
他依旧准时上班，依旧一丝不苟地处理着秘书的各项事务，依旧在江书记进出办公室时保持恭敬的姿态。
但他的内心，却像一个等待第二只靴子落下的楼下的住户，充满了不安和焦灼。
他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那个预想中会来接替自己工作的人。
没有任何人找他谈话，没有任何关于秘书岗位调整的风声。
区委办的工作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仿佛他这一个月的“轮岗”只是一个从未被提及过的概念。
期间，江文道书记要回龙城的家里度周末。
周五下午，裴文辉照例提前协调好车辆，准备好可能需要带走的文件，然后恭敬地将书记送上车，目送黑色的帕萨特驶离区委大院。
直到车辆尾灯消失在拐角，裴文辉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了一周的神经似乎才稍微松弛了一些,至少，这个周末暂时不需要面对那种无声的压力了。
他转身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开始整理一周积压下来的零散文件和记录。
做完这一切，时间还早。
他站在办公室中央，一种巨大的迷茫和无所适从感笼罩了他。
他需要答案，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猜谜语般地等下去了。
犹豫再三，他决定去找一个人——区委办公室常务副主任张庆峰。
张主任是跟过两任书记的老秘书，经验丰富，洞察力强，而且上次座位风波后对他还算关照，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提示。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同一楼层的张庆峰副主任办公室外。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隐约能听到敲击键盘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张庆峰熟悉的声音。
裴文辉推门进去，张庆峰正坐在电脑前处理文件，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文辉啊，还没下班？坐，有什么事吗？”
裴文辉关上门，有些拘谨地在椅子上坐下，双手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搓了搓，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焦虑。
“张主任…打扰您了，有个事…我心里实在没底，想…想向您请教一下。”裴文辉的声音有些迟疑，带着不确定。
“哦？什么事？你说说看。”张庆峰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做出倾听的姿态。
裴文辉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客观地陈述道：“张主任，我记得…当初王主任让我跟上江书记的时候，说的是…先跟着，适应一下，大概…一个月左右。
现在…到现在已经超出一个多星期了。我一直…一直在等办公室的安排，看看是不是有同志来接替工作，我好做交接…但是，一直…一直也没人来找我谈这个事。
王主任…好像也忘了这茬。书记那边…更是从来没有提过。我…我这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或者…领导有什么别的考虑？”
他说得很委婉，但脸上的迷茫和不安是实实在在的。
张庆峰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等裴文辉说完，他忽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了然于胸、带着点欣慰和打趣的笑容。
他身体前倾，看着裴文辉，语气肯定地说道：“文辉啊！恭喜你啊！”
“恭喜…我？”裴文辉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一脸愕然，“张主任，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没明白。”
张庆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你还是太年轻”的意味，解释道：
“这还不明白？傻小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已经通过了书记的考察和认可，书记那边没有提出换人，王主任这边也不再提轮岗的事，这本身就是最明确的信号了。
这意味着，你这个秘书的位置，基本上就定下来了。以后，大概率就是由你来继续服务江书记了。这不是喜事是什么？我还以为你早就心里有数了呢！”
“定…定下来了？”裴文辉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可是…可是从来没有人正式跟我说过啊！书记没有明确说过，王主任也没有给我下过任何正式的通知…这…会不会是领导们一时忙，给忘了呢？”
听到裴文辉这略显“天真”的疑问，张庆峰不由得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文辉啊，你还是缺乏经验啊。你想想，在区委办这样的核心中枢机关，涉及到为区委主要领导服务岗位人选这么重要的事情，王主任、甚至书记本人，可能会犯‘忘记’这种低级错误吗？绝无可能！”
他顿了顿，继续点拨道：“机关里很多事情，尤其是涉及到领导意图和人事安排的事情，很多时候是不会摆在明面上说得那么一清二楚的。
‘默认为’、‘心照不宣’本身就是一种常态，也是一种艺术。领导不反对、不更换，继续让你干着，这就是最硬的‘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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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长了，经历的多了，你自然就懂了。所以，放宽心吧，踏踏实实干好你的工作就行，还是要再次恭喜你啊！”
张庆峰这番话，像一把重锤，彻底敲碎了裴文辉心中最后那一丝侥幸和不确定的壁垒。
原来…不是忘了。
原来…不是暂时没顾上。
原来…这就是结果。
一种冰冷而沉重的现实感，瞬间淹没了裴文辉。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原本期盼着无罪释放，却等来了一纸无期的判决书，而且这判决还是以这种无声的、不容置疑的方式下达的。
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张庆峰连连点头，声音干涩地回应道：
“谢谢…谢谢张主任指点！我…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恭喜，我…我一定努力，不辜负领导的信任…”
他的话语听起来谦逊而感恩，符合一个刚刚被“委以重任”的年轻干部该有的反应。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是一片如何的苦涩和冰凉。
恭喜？
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喜”。
他只觉得一种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
他原本精心规划好的“解脱-回归”之路，彻底断了，他渴望的那种相对自主、有规律、能拥有部分个人空间的工作生活，仿佛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到尽头的、高度紧张、随时待命、需要极度隐忍和付出的秘书生涯。
面对张庆峰真诚的祝贺，他表面上只能谦虚感谢，甚至还要装出一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但内心深处，那个想要“不伺候了”、“回业务科室”的声音，却在无声地呐喊，充满了苦涩和无奈。
他从张庆峰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走廊里灯光明亮，却照不进他此刻晦暗的心境。
原来，那条他以为即将走到尽头的秘书之路，并非短暂的桥梁，而是一条看不到终点的漫长征途。
而他，已经在无声无息中，被正式推上了这条跑道，没有退出的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