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如同裴文辉所预料的那般,精准地滑入了那条看似消极、实则暗藏力量的轨道。
人社局那间办公室,依旧是他们每日必去的“打卡点”。
那位烫着小卷发的女同志,也依旧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次都能从她那看似无尽的“规定”库里,慢条斯理地、挤牙膏般地抛出新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要求。
“哦,这个《干部介绍信》复印件,需要加盖你们单位组织人事部门的公章,证明与原件一致。”
“这个《花名表》……嗯,需要最近三个月的,你们这个是半年前的,过期了,回去重开。”
“《控编通知单》需要编办主要领导签字才行,这个只有经办人章,不行。”
“哦,还得要你们本人的社保缴费记录证明,去一楼大厅自助打印机打一下。”
“身份证复印件不行,得要扫描件,而且必须清晰,这个有点反光……”
每一次新的要求,都像是一记无形的软钉子,轻轻巧巧地就将他们挡了回去。
他们甚至亲眼目睹了另一拨来自某个偏远乡镇的新入职干部,因为类似的事情,和另一个窗口的工作人员当场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动起手来,最后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和其他人劝开。
那场面,充满了无力感和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然而,裴文辉、裴帅涛、李锦斌三人,却呈现出一种令人费解的平静。
面对工作人员新一轮的“刁难”,裴帅涛虽然嘴角还会下意识地抽搐,但脸上却硬是挤出了近乎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
“哎,好的好的,同志您说得对,是我们没搞清楚,我们这就回去弄,这就回去弄……”
李锦斌则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逆来顺受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少了之前的绝望,多了一丝麻木的顺从。
裴文辉更是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还会在对方提出要求后,认真地拿出笔记本记下来,仿佛在虚心接受领导指示一般。
“您看还需要什么,能不能一次都告诉我们?我们年轻人不懂,多跑几趟没事,就是怕耽误您时间。”
他语气诚恳,态度好得让那位见惯了抱怨和怒火的女同志,都忍不住抬起眼皮,多看了他几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和不易察觉的疑惑。
他们不再争辩,不再抱怨,只是严格按照对方的要求,一次次地返回单位,一次次地找沈东、找财务科、找其他相关部门,开具、复印、盖章、签字……
然后,再次返回人社局,递上材料,等待下一个未知的要求。
时间,就在这种看似徒劳的、慢节奏的拉锯战中,一天天流逝。
起初,单位的同事并未察觉异常,新公务员办理手续,跑几趟人社局,再正常不过。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裴文辉桌上等待修改的督查通报堆积起来,当裴帅涛负责的会议通知接连出现细小纰漏,当李锦斌该送的文件迟迟没有送到……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
最先感受到压力的是直接给他们派活的中层干部。
任崇超皱着眉头,敲着裴文辉的桌子:“文辉,翟康街道那个整改反馈报告呢?昨天就该报给我了,怎么还没弄?整天往外跑什么?!”
裴文辉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歉意和无奈:“任哥,实在不好意思,人社局那边手续卡得紧,非要一个什么证明,来回跑了好几趟了,耽误了时间,我下午……下午一定抓紧弄出来。”
郑明亮主任和沈东在走廊里正好碰住了裴帅涛和李锦斌,语气带着不满:“你们两个,这两天怎么回事?交代的事情拖拖拉拉,就知道往人社局跑,那点手续还没办完?”
裴帅涛立刻苦着脸,大倒苦水:“东哥,真不是我们拖拉,是那边太……太较真了,一个字写错了都得重填一张表,跑一趟就告诉一件事,我们也没办法啊!
我们都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也不敢跟人家争……”
李锦斌则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神里写满了“我们很努力但真的很无奈”。
面对下属这番“情有可原”的解释和“诚恳”的态度,郑明亮和沈东一肚子的火气也不好直接发作,反而生出一种“自己手下孩子被外面欺负了”的微妙心理。
“妈的,人社局那帮人就会刁难新人!”沈东低声骂了一句,转而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抓紧点,要不……我给他们科长打个电话问问?”
“别别别,东哥,不用麻烦您!”裴帅涛连忙摆手,态度极其“懂事”:“我们能搞定,就是得多花点时间,尽量不耽误工作……”
话是这么说,但工作的延误却是实实在在的。报表迟交了,会议材料出错了,督查进度跟不上了。
这些细小的纰漏,开始像水滴一样,逐渐汇聚,引起了更上一层的注意。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鹏超主任在某个协调会上被催促材料时,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最近下面锦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交代的活儿老是慢半拍。”
郑明亮主任又碰到李锦斌后,随口又问了一句进度,裴少锋主任在听到“人社局”、“手续”、“来回折腾”等关键词后,眉头皱了起来。
很快,几位主任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了裴文辉三人的“悲惨”遭遇——被人社局的工作人员用各种琐碎规定来回刁难,疲于奔命,严重影响了本职工作。
“胡闹!”裴少锋主任在一次碰头会后,当着杨曲平、郑明亮的面,语气不悦地说道:
“新公务员办个手续,正常流程走就是了,这么来回折腾人干什么?影响工作谁负责?我给人社局老刘打个电话!”
很快,人社局局长亲自给公务员管理科打了电话,语气想必不会太客气。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第二天,当裴文辉三人再次走进那间办公室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同了。
第三天,那位女同志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笑容,主动从电脑里调出表格模板指点他们该怎么填,办事速度也明显加快了许多,但隐隐能感觉到被领导训斥后的怨气多少撒在了裴文辉三人身上。
第四天,之前那些匪夷所思的附加要求,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然而,“难产”并未结束。
核心的材料似乎总能在最后关头出现新的“技术性问题”。
表格的格式版本好像和系统要求的有细微出入;某个印章的清晰度系统扫描识别有点困难;甚至赶上系统临时升级维护……
事情仿佛进入了另一个阶段:领导的招呼消除了人为的刁难,却无法消除体制本身固有的、深层次的迟滞和低效。
那架庞大的、精密的官僚机器,依旧按照它自身的、缓慢而顽固的节奏运转着。
裴文辉站在人社局的光滑地面上,看着工作人员依旧在“努力”操作却进度缓慢的屏幕,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倒逼的力量已经产生,但距离真正解决问题,似乎还隔着那么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坚韧无比的,名为“系统”的薄膜。
他们这三颗小小的齿轮,虽然成功让庞大的机器感到了些许“不适”,但想要真正改变其运转的节奏,依然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