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帅涛那辆几乎快要散架的银色老捷达,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最终在人社局那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前停下。
车身伴随着熄火的动作,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然后才不甘心地归于沉寂。
裴文辉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车内那混合着汽油、旧皮革和廉价香水的浑浊气息,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却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抬头望了望眼前这栋灰扑扑的、挂着“泽川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牌子的办公楼,心里那点因为暂时逃离督查室而升起的新奇感,迅速被一种莫名的、程式化的疲惫所取代。
裴帅涛锁好车,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这破天气和破车,裹紧了外套,快步走向大楼入口。
李锦斌已经先到了,正搓着手在寒风中来回踱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看到他们,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眼神躲闪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三人沉默地走进人社局大厅。
厅内光线有些昏暗,人流混杂,各种声浪和复印机、打印机的嗡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与区委大院那种压抑的寂静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令人烦躁的喧嚣。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粉以及无数陌生人身上带来的复杂气味。
“公务员管理科……在那边。”裴帅涛眼尖,指了指墙上的指示牌,率先朝着一条走廊走去。
走廊里同样人来人往,两侧办公室的门大多开着,能看到里面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和忙碌的工作人员。
他们找到“公务员管理科”的牌子,门虚掩着,裴帅涛敲了敲,里面没人应声。
他试探性地推开门,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两张对放的办公桌,桌上文件堆积如山,电脑屏幕黑着。
“没人?”裴帅涛皱了皱眉,探头朝里面张望了一下:“搞什么鬼?通知我们来,自己人不在?”
“可能……可能去别的办公室办事了吧?等等吧。”裴文辉说道,心里那点不安又开始隐隐作祟。
三人只好退到走廊里,靠墙站着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走廊里不时有人经过,投来好奇或漠然的目光。
头顶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让人心烦意乱。李锦斌显得愈发焦躁,不停地看表,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墙角的消防栓。
裴帅涛则不耐烦地咂着嘴,眼神四处瞟着,低声抱怨:“妈的,耍人玩呢?知不知道咱们时间多宝贵?”
裴文辉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等待,总是最消磨人的耐心,尤其是在这种完全被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随意放置在这里的一件物品,无人问津。
等了将近半小时,就在裴帅涛几乎要骂娘的时候,一个穿着深色羽绒服、手里端着个保温杯的中年女同志,才慢悠悠地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径直推开了公务员管理科的门。
“哎!同志,您好!”裴帅涛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起笑容:“我们是区委办的,组织部通知我们来完善一下入职手续。”
那女同志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烫着小卷,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慢条斯理地放下保温杯,坐到电脑前,开机,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根本没看到门口还站着三个大活人。
直到电脑进入系统,她才抬起眼皮,目光极其随意地扫过三人,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漠:
“哦,什么事?”
裴帅涛赶紧又说了一遍:“组织部通知我们来完善入职手续。”
女同志“嗯”了一声,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鼠标点了几下,才又问道:“《干部介绍信》带了吗?”
《干部介绍信》?
什么《干部介绍信》?
三人瞬间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同样的茫然和懵圈。
“什……什么介绍信?”裴帅涛下意识地问道,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女同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他们的反应感到有些不耐烦,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
“《干部介绍信》啊!组织部最开始录用你们的时候,开给你们的,上面写着你们的录用信息和报到单位。
你们单位人事应该知道啊,没给你们吗?没告诉你们要带?”
单位人事?行政科?沈东?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他们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东西,组织部电话里也没提,行政科沈东转达通知时,更是只字未提。
“没……没人跟我们说啊!”裴帅涛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急躁和不满:“就说带身份证过来完善手续,没提什么介绍信啊。”
女同志从鼻腔里发出一个轻微的、带着些许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的哼声,仿佛在说“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她目光重新回到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随意地敲击着,语气更加淡漠:“那没办法了。按规定,办理任何手续,《干部介绍信》复印件是必须的。
原件你们自己单位存档,但办事得带复印件,没有这个,我这边系统里没法操作,手续办不了。”
办不了?
白跑一趟?还在这干等了半个多小时?!
裴帅涛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他强压着火气,试图争取:“同志,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大老远跑过来,也不知道要这个……或者,您这边系统里能不能先查到我们的信息?”
“规定就是规定。”女同志头也不抬,声音冰冷,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没有介绍信,我什么也办不了。你们回去找单位吧,找到复印件再来。”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憋屈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三人淹没。
他们像三个被程序无情驳回的错误代码,僵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妈的!”裴帅涛低声骂了一句,脸色铁青地掏出手机:“我问问沈东。”
他走到走廊角落,拨通了行政科沈东的电话,裴文辉和李锦斌能隐约听到裴帅涛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东哥,人社局这边说要《干部介绍信》复印件!……什么?有这个东西?在行政科档案柜里?
我们哪知道要带这个?……现在怎么办?……行行行,知道了!”
裴帅涛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走回来,脸色更加难看:“妈的,沈东说是有这么个东西,就在行政科档案柜里放着。
他说组织部没跟他说要带这东西,就没提,操,组织部这不是坑人吗?!”
现在怎么办?答案显而易见。
三人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无奈、愤怒和一种深深的疲惫。
还能怎么办?只能再返回区委办,去行政科找沈东,把那个见鬼的《干部介绍信》复印出来。
沉默地走出人社局大楼,寒风似乎更加刺骨,重新坐回裴帅涛那辆破旧的捷达车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引擎再次发出痛苦的轰鸣,车子颤抖着驶离了人社局,朝着来的方向,徒劳地返回。
这一趟折腾,等他们终于在行政科那个堆满杂物的档案柜里,从一脸事不关己、甚至还带着点看热闹表情的沈东手里,拿到各自那份薄薄的、几乎被遗忘的《干部介绍信》复印件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无情地指向了上午十一点四十分。
距离下班,只剩二十分钟。
就算现在立刻飞车赶回人社局,对方也大概率已经锁门吃饭去了。
裴帅涛拿着那三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复印件,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嗑着瓜子的沈东,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下午再说吧。”裴文辉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一种被无形程序戏耍、徒劳奔波后的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妈的,这叫什么事……”裴帅涛低声咒骂着,将那三张复印件胡乱塞进兜里。
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被一张薄薄的纸,和一个冷漠的程序,轻而易举地消耗殆尽。
只剩下一种吃了苍蝇般的恶心和挥之不去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