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辉用尽全身力气，强迫那颤抖的、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关节，重重地……叩击在冰冷的门板上。
“咚……咚……咚……”
声音沉闷、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音，如同垂死病人的最后挣扎，在这绝对寂静的外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令人心悸。
门内，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回应！
仿佛那扇门后是一个绝对的真空，是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裴文辉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绝对零度的冰原上无所遁形，只能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进。”一个声音从门内传来。
声音不高，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特有的、磁性的穿透力，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穿透厚重的红木门板，敲击在裴文辉的耳膜上。
是江文道书记的声音！
裴文辉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沉重无比的红木门。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高级木料、旧书、墨水和一种名为“绝对权力”的、难以言喻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裴文辉彻底淹没。
眼前是一个更加宽敞、更加明亮、却也更加令人窒息的空间。
窗边挂着深色的丝绒窗帘，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星河般铺陈开来，却仿佛与这个空间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地上铺着的木地板，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光可鉴人，如同一个巨大的审判台，占据着房间的中心位置。
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文件、书籍、一盏精致的台灯和一面小小的党旗。
而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包裹着深棕色真皮的高背座椅上，江文道书记正坐在那里。
他穿着笔挺的深色西服，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第一粒纽扣。
面容清癯儒雅，眼神深邃平静，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手中拿着的一份文件上。
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极其微弱、却如同重锤般敲打在裴文辉心上的“嗒、嗒”声。
他整个人仿佛与这片空间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无形的、绝对的、令人无法呼吸的威压，如同云端的神只俯视着渺小的芸芸众生。
裴文辉僵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混合着强烈的敬畏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渺小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他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被投入了这片名为“权力”的浩瀚星海，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和意义。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
站在距离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约三米远的地方，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垂手肃立。
身体因为恐惧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干涩、嘶哑、带着明显颤抖的字音：
“江……江书记……您好……我是区委办的……裴文辉……”
声音微弱，如同蚊蚋，在这片绝对寂静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江文道书记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精准地、平静地落在裴文辉那张写满巨大恐惧、惨白如纸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瞬间让裴文辉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x光机之下无所遁形。
江文道书记没有说话。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目光随即垂下，重新落回手中那份文件上，他的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嗒、嗒”的轻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敲击在裴文辉的心上。
裴文辉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能如同雕塑般僵立着，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下厚厚的地毯。
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地板上。
寂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江文道书记手指敲击桌面的轻微“嗒、嗒”声和裴文辉那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巨大的空间里无声地碰撞、回荡。
终于——
江文道书记再次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裴文辉脸上，眼神深邃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裴文辉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是一份《干部任免审批表》——目光在表格和裴文辉的脸上来回扫视了两次，仿佛在核对一件物品的标签。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特有的磁性，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裴文辉？”
“是……是，江书记！”裴文辉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颤，连忙应声，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长平师范大学现代文理学院？”江文道书记的目光落在审批表上的“毕业院校”一栏，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思索一个陌生的名词：
“这是个什么学校？”
轰——！
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裴文辉的血液，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自卑感如同毒蛇般狠狠咬噬着他的心脏。
“是……是……是一所……独立学院……就是……就是三本……”裴文辉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巨大的难堪。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直视江文道书记的目光，脸颊滚烫，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嗯。”江文道书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鼻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继续向下扫视审批表。
“学的是汉语言文学？”
“是……是的！江书记！”
“哪年毕业的？”
“去……去年刚毕业……”
“之前一直在督查室？”
“是……是……之前在督查室轮岗，后来……后来三干会期间在秘书科帮忙，最近……最近刚回督查室……”
“结婚了没有？”
“没……没有……”
“家是哪里的？”
“家在津州区。”
“父母是做什么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简短、直接、冰冷，如同机械的查询程序，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铺垫。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裴文辉脆弱的神经上，他只能如同条件反射般用干涩、颤抖、带着巨大恐惧的声音机械地回答着。
一片空白的大脑，根本无暇思考这些问题的背后含义。
江文道书记一边问，目光一边飞快地扫视着手中的审批表。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深邃平静，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那偶尔极其轻微蹙起的眉头，或者那极其短暂停留的目光，都让裴文辉的心脏如同坐过山车般疯狂起伏，几乎要窒息。
终于！
问题停止了。
江文道书记不再说话，他放下手中的《干部任免审批表》，身体微微向后，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靠背上。
目光重新变得深邃平静，落在裴文辉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
他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那“嗒、嗒”的轻响，再次成为这片寂静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寂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降临！
裴文辉僵在原地，垂手肃立，身体因为极致的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冷的粘腻感。
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审视完毕的物品，正等待着主人的最终裁决。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裴文辉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随时可能断裂。
终于。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那无声的、却足以碾碎一切的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近乎扭曲的、卑微的笑容。
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绝望的求生欲：“江……江书记……如……如果……没什么事……我……我先……出去了？”
江文道书记的目光极其短暂地聚焦在裴文辉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鼻音：
“嗯。”
裴文辉如蒙大赦，他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对着江文道书记，极其僵硬地、幅度极小地鞠了一躬，动作笨拙而可笑。
随即，他如同逃离般，脚步踉跄地转过身，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扇象征着解脱的红木门。
他颤抖着手拉开房门，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瞬间闪了出去，随即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咔哒……”
一声轻微的、如同锁芯合拢般的轻响，彻底隔绝了门内那片令人窒息的权力圣殿，也隔绝了那张红木桌后深邃平静的目光。
裴文辉背靠着冰冷厚重的红木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额头上、后背上全是冰冷的汗水，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外间，张庆峰主任依旧坐在办公桌后，低头看着文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听到他出来，张庆峰主任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裴文辉不再停留，他如同梦游般脚步虚浮地、踉跄地拉开外间的门，冲进了走廊。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他却感觉如同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巨大的恐惧感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交替冲击着他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