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室333办公室的早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略显沉闷的平静。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熟悉气味。
裴文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电脑屏幕上那份尚未完成的督查专报草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桌面。
昨天在卫生间隔间里听到的那场颠覆认知的对话，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在他心底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完全平息，只留下冰冷的余波和挥之不去的沉重感。
“文辉。”
任崇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手里捏着手机，脸上没有了昨天的烦躁和困惑，却多了一种混合着凝重和……一丝古怪的茫然？
裴文辉回过神，抬起头：“任哥？”
任崇超没说话，径直走到裴文辉桌前，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你看看这个。”
裴文辉疑惑地凑近，屏幕上是一个暂停的视频播放界面，画面很暗，似乎是夜晚拍摄的，镜头有些晃动。
背景是模糊的田野和低矮的山丘轮廓，一条狭窄的土路在画面中央延伸。
几秒钟后，视频开始播放。
伴随着低沉的引擎轰鸣声，几辆巨大的、轮廓模糊的渣土车，如同从黑暗中钻出的钢铁巨兽，依次从画面左侧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路口开了出来。
车斗里高高堆着黑乎乎的东西，被简陋的篷布勉强覆盖着，在颠簸中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车子开得很快，沉重的轮胎碾过坑洼的路面，扬起一片尘土，随即迅速消失在画面右侧的黑暗中。
整个视频不到一分钟，画面粗糙，光线昏暗，除了那几辆匆匆驶过的渣土车和隐约的引擎声，再无其他信息。
视频播放完毕，屏幕重新变暗。
裴文辉一头雾水，完全没看明白这视频想表达什么，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任崇超：“任哥……这是……？”
任崇超收回手机，脸上带着一种“我就知道你看不懂”的无奈苦笑，解释道：“昨晚快十一点了，裴主任突然给我微信上发了这个视频。我当时也跟你一样，看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啥意思。”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后来裴主任直接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这视频是别人发给他的，拍摄地点在石坪镇。视频的意思……是说石坪镇那边……存在私挖乱采的问题，这几辆渣土车，就是证据。”
“私挖乱采？”裴文辉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难以置信瞬间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重复道：“石坪镇？私挖乱采？！”
这信息如同天外飞石，砸得他脑子嗡嗡作响，督查室……去查私挖乱采？这……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在他的认知里，督查室的工作对象，从来都是区委区政府下属的各个机关、部门、乡镇街道。
查的是“人”的作风、纪律、履职情况，查的是“单位”的落实、执行、问题整改，什么时候……督查室的手，伸到查“事”上了？
而且还是查私挖乱采这种明显属于行政执法、甚至可能涉及刑事犯罪的领域，这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完全超出了他对督查室职能的理解边界。
“任哥。”裴文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这……这不对吧？私挖乱采……这应该是自然资源局、国土执法大队或者公安部门的事吧？跟我们督查室……有什么关系？我们……我们去查这个？这不是……越俎代庖吗？”
他感觉自己的思路完全被打乱了，昨天刚刚被颠覆的“督查”认知，此刻又被强行塞入一个更加离谱的“任务”，这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的混乱感。
任崇超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唉，谁说不是呢！我也纳闷啊，私挖乱采……这活儿怎么也轮不到我们督查室头上啊。”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更低了些：“但裴主任在电话里说了……虽然我们一般不直接跟个人和企业打交道，但广义上来说，督查工作也包括对全区重大决策部署落实情况的监督。
对破坏生态环境、违反国家法律法规行为的监督，这私挖乱采，严重破坏资源环境，影响恶劣，区委区政府高度重视。
既然有人把线索捅到了裴主任这里，那督查室就有责任去核实、去推动解决，这……也算是……延伸督查的职责范围吧？”
“广义上来说？”裴文辉咀嚼着这个词，这“广义”也太宽泛了吧？！
他完全可以想象，这种涉及地方利益、甚至可能牵扯黑恶势力的私挖乱采案件，背后水有多深。
让督查室这种没有执法权、缺乏专业手段、更没有强制力的部门去“核实”、“推动”？这不是把他们往火坑里推吗？！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和不安感瞬间攫住了裴文辉，他下意识地就想拒绝，这任务太危险了，也太……不伦不类了！
“那……裴主任的意思是……让我们去石坪镇……查这个？”裴文辉艰难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任崇超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也充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裴主任点名了，让我……和你去一趟石坪镇，实地核实一下视频反映的情况！，薇雪……”
他看了一眼旁边同样一脸震惊和担忧的徐薇雪：“薇雪是女同志，这种跑野外、可能有风险的任务，就不让她去了。你跟我去。”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躲不过去了，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石坪镇……私挖乱采……夜晚的渣土车……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充满未知危险和暴力冲突的图景。
这可不是在机关大楼里查查签到、拍拍照那么简单，这是要深入基层，直面可能存在的非法利益链条，甚至可能遭遇暴力抗法。
“任哥……”裴文辉的声音干涩：“这……这太危险了吧？我们……我们督查室……就两个人……连个执法权都没有……万一……”
“我知道。”
任崇超打断他，脸上也闪过一丝厉色，但更多的是无奈和一种被逼上梁山的决绝：“危险肯定是危险，但裴主任的命令下来了，我们能怎么办？不去？等着挨训？等着被扣上‘不作为’的帽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老督查的沉稳和狠劲：“别慌文辉，咱们也不是一点准备没有，裴主任既然派我们去，肯定也有他的考虑。
我们去了，不一定要直接抓人、起冲突，主要是核实情况，摸清地点，拿到证据，然后……回来汇报。让裴主任协调相关部门去处理，懂吗？安全第一，见机行事！”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执法记录仪必须带，全程开着；相机，带上；通讯录、纸笔、还有……把手机充满电，保持通讯畅通。另外……”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文件柜前，翻找出一张泽川区地图，手指在上面快速划拉着：“石坪镇……是在西北山区那边……路不太好走……地形也复杂……”
裴文辉看着任崇超忙碌的身影，听着他那看似镇定实则带着一丝焦躁的叮嘱，心头的恐惧和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一场完全超出他能力范围和认知边界的冒险。
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那个火柴盒大小的执法记录仪，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外壳，带来一阵微弱的战栗。
他小心翼翼地将记录仪别在左臂袖口内侧，调整好镜头角度。
又拿起那台沉重的单反相机，检查电池和存储卡。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
任崇超最后检查了一遍导航，将目的地设置为石坪镇，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的狠厉，猛地一打方向盘。
别克公务用车如同一条融入泥流的鱼，悄无声息地汇入城市喧嚣的车流，朝着西北方向那片连绵起伏、笼罩在冬日薄雾中的山峦，疾驰而去。
车窗外，城市的繁华景象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收割后裸露着褐色土地的田野，以及远处逐渐清晰起来的、线条冷硬的山脉轮廓。
空气变得清冷而稀薄，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
裴文辉坐在副驾驶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台单反相机，目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望向远处那越来越近、如同沉默巨兽般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山峦。
那山峦深处，隐藏着视频里那几辆神秘的渣土车，也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和……一个他从未真正触碰过的、更加复杂、也更加残酷的基层世界。
车辆在颠簸的县道上行驶着，每一次颠簸都仿佛敲打在裴文辉紧绷的神经上。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这颠簸的节奏，在胸腔里沉重地、不安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