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督查室333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低沉的交谈声——是任崇超和徐薇雪,还在低声讨论着上午公安分局那场诡异的“配合秀”,语气里充满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憋闷。
裴文辉推门进去。
“文辉?这么快?”徐薇雪抬起头,脸上带着关切:“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薇雪姐,可能有点着凉。”裴文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避开两人探究的目光,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
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任崇超还在踱步,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真是邪了门了!王强那老小子,今天唱的是哪一出?我怎么想都想不通!你说他图什么?把自己手下当众训得跟孙子似的,就为了在我们面前演一出‘大义灭亲’?他有病吧?”
徐薇雪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许……真是他们分局内部在搞什么整顿?正好撞上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任崇超烦躁地一挥手,“我看这里面肯定有鬼!指不定是裴主任……”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目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隔壁主任室紧闭的门,又飞快地扫过裴文辉和徐薇雪,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算了,不想了,爱咋咋地!反正任务完成了,报告也交了,裴主任也没说什么,就当……就当撞大运了。”
他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泄愤似的拿起桌上的文件翻得哗哗响。
裴文辉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那份摊开的、尚未完成的督查专报草稿。
纸页粗糙的触感传来,却无法让他纷乱如麻的心绪平静分毫。
他听着任崇超的抱怨和徐薇雪的叹息,看着他们脸上那真实的困惑和憋屈,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疏离感油然而生。
他们还在猜测王强的动机,还在为这场“顺利”的督查感到不安和不解。
而自己……却已经窥见了幕布之后,那冰冷、赤裸、甚至带着点肮脏的权力交易。
一场由裴少锋和张小平两位大佬联手导演,利用督查室这把“利剑”,精准打击内部“刺头”的戏码。
他们三人,不过是这场戏里,被蒙在鼓里、按剧本表演的提线木偶。
裴文辉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想开口,想告诉任崇超和徐薇雪真相,想撕开这层虚伪的幕布,让他们也看看这背后的龌龊。
但话到嘴边,却像被冻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
他想起裴少锋主任那双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想起张小平局长那沉稳如山、不怒自威的气场。想起王强副局长那瞬间切换、毫无破绽的“表演”。
这些人……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自己这个小小的督查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就像一只无意间闯入猛兽巢穴的兔子,任何一点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在公安分局大厅里面对可能的冲突时更加深刻、更加刺骨!那是对权力本质的恐惧!对游戏规则制定者的恐惧!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必须和任崇超、徐薇雪一样,表现出同样的困惑和不解,甚至……要比他们更加“懵懂”。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带着点茫然和疲惫的笑容,声音刻意放得有些低落:“任哥,薇雪姐,你们也别多想了。反正……反正任务完成了就好。裴主任也没说什么……可能……可能真是我们运气好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自嘲:“也许……是咱们督查室的名头,现在真有点威慑力了?”
任崇超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点,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无奈,也有一丝被强行安慰到的苦涩:“威慑力?呵……但愿吧!”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烦躁地翻着文件。
徐薇雪也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但这种沉默,与之前的困惑和憋闷不同,此刻的沉默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一丝心照不宣的回避。
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愿再触碰那个无解的问题。
裴文辉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摊开的稿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关于“发现问题”、“推动整改”、“严肃纪律”的套话,此刻在他眼中,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久久无法落下,他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他索性放下笔,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刚才在卫生间听到的对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局里那几个刺头,我让王强专门没有通知他们……”
“王强也刻意引导你们的人去刺头在的地方查岗……”
“效果很好啊……”
“什么时候需要,张区长你说话……”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中那幅关于“督查”的、原本还算清晰的图景上,刻下扭曲而丑陋的印记。
他曾经以为,督查是规则和秩序的维护者,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代表着某种超越个人意志的、冰冷的公正。
他努力学习规则,熟悉流程,试图融入这套体系,甚至为自己能成为其中一员而感到一丝微弱的自豪。
可现在,他明白了。
规则,只是表象。
流程,只是工具。
冰冷的公正之下,涌动着的是更加冰冷、也更加赤裸的权力意志和利益交换。
督查室这把剑,锋利依旧,但它指向哪里,何时落下,落下的力度如何……这一切,竟是由更高层、更隐秘的手在操控。
而他这样的执行者,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被无形的手推动着,完成一场场精心设计的“表演”,却对幕后的导演和剧本一无所知。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幻灭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以为自己掌握了方向,却猛地发现自己一直行走在一张巨大的、由无数暗线编织的蛛网上,每一步都可能踩空,坠入深不见底的权力深渊。
他该怎么办?
继续扮演那个懵懂无知、勤勤恳恳的“核动力驴”?假装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求在裴少锋主任的“温和”目光下苟且偷安?
还是……
裴文辉猛地甩了甩头,将这个危险而幼稚的念头强行驱散。
反抗?质疑?他拿什么反抗?他有什么资格质疑?在这个森严的体系里,他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任何试图挑战规则或者窥探真相的行为,都无异于自取灭亡。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就是扮演好自己棋子的角色。
就是像今天这样,在任崇超和徐薇雪面前,表现得更加“懵懂”,更加“无害”。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却依旧沉重无比。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拉回到那份枯燥的督查专报上。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笔迹有些僵硬,思维也如同生了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艰涩。
办公室里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如同无声的潮水,缓缓漫过窗棂,将办公室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影里。
任崇超终于不再踱步,坐回位置,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徐薇雪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着窗外发呆。
三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裴文辉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这沉默,不再是同舟共济的困惑。
而是各自为营的疏离。
是窥见真相后的噤若寒蝉。
是面对庞大权力机器时,蝼蚁般微不足道的个体,所能做出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沉默的抵抗。
裴文辉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疲惫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任崇超和徐薇雪同样沉默而疲惫的侧脸,最后落在隔壁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主任室大门上。
门内,一片寂静。
门外,是三个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沉默中艰难前行的棋子。
而那张笼罩一切的、名为权力的蛛网,依旧在无声地蔓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