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室333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无数根无形的电话线紧紧缠绕、勒紧,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滑向十一点半,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投下斜长的光影,本该是临近午休的松弛时刻,办公室里却弥漫着一种大战过后的疲惫和……持续不断的低气压。
“叮铃铃——!叮铃铃——!”
“嗡嗡嗡——!嗡嗡嗡——!”
座机和手机的铃声如同不知疲倦的号角,此起彼伏,轮番轰炸。
督查回来的任崇超和徐薇雪像两尊被钉在电话机前的雕塑,脸色疲惫,眼神麻木。
任崇超的嗓子已经明显沙哑,对着话筒重复着那套早已滚瓜烂熟的推脱词:“……李局,真不是我不帮忙……名单在裴主任手里……对,肯定要通报……您最好直接找裴主任……或者让王书记出面打个招呼?……行行行,理解理解……再见!”
他刚挂断一个,桌上的座机又立刻尖叫起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听筒:“喂?泽川区委督查室”
徐薇雪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她对着手机,声音温和却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张姐,我知道您着急……但名单真的已经报给裴主任了……后续怎么处理我们真的不清楚……您看要不您直接问问裴主任?或者……让街道那边跟裴主任汇报一下具体情况?……嗯嗯,好的张姐,再见……”
裴文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着一份需要整理的督查专报初稿,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听着那永无止境的铃声和两位前辈疲惫不堪的应付声,看着他们脸上那混合着无奈、烦躁和一丝麻木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魔幻感。
早晨在城关街道和政务大厅那雷霆万钧的查岗行动,那瞬间噤声的肃杀场面,仿佛还历历在目。
然而此刻,那冰冷的权力铁拳砸出的回响,却化作了这黏稠、嘈杂、令人窒息的人情泥沼,将督查室这柄利刃死死地拖拽、缠绕。
就在这令人心烦意乱的电话交响乐中,办公室外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却带着一丝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督查室门口停顿了一下,随即,一个低沉、带着明显不悦的男声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的嘈杂,在走廊里响起:
“……行了,老赵。这事没得商量,规矩就是规矩。签了到人不在岗,带班领导监管不力,板上钉钉,通报必须发!你找谁打招呼都没用!……就这样!挂了!”
是裴少锋主任的声音,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丝被纠缠的不耐烦。
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砰”的一声,似乎是裴少锋主任用力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闷响,门被重重关上,那声音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火气,震得走廊的空气都仿佛颤了一下。
督查室里的电话铃声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关门巨响吓得短暂停滞了一瞬,任崇超和徐薇雪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门口方向,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和不安。
裴文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裴主任这个点儿回来了,而且听起来……心情很不好。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隔壁主任办公室里隐约传来的、裴少锋主任压抑着怒火的、粗重的呼吸声,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求情电话似乎也识趣地暂时消停了片刻。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墙上的挂钟指针终于艰难地爬过了十二点,午休时间到了。
就在任崇超和徐薇雪暗自松了口气,准备收拾东西去吃饭的时候——
“崇超!”裴少锋主任那低沉、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突然从隔壁办公室门口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墙壁。
任崇超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他下意识地看向裴文辉和徐薇雪,眼神里充满了“大事不好”的惊恐。
裴主任这个时候叫他……准没好事,难道是因为求情电话太多惹他烦了?或者是……城关街道和政务大厅的通报材料出了问题?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督查室办公室,快步来到裴少锋主任敞开的办公室门口,腰背下意识地微微躬起,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裴……裴主任,您找我?”
裴少锋主任正站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背对着门口,双手叉腰,似乎在看着窗外。
听到任崇超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阴沉,眉头紧锁,额角似乎还残留着未消的怒意。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任崇超脸上扫视着,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
任崇超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即将降临的雷霆风暴。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裴少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随意的口吻,仿佛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杯子里的水……是谁倒的?”
嗡——
任崇超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杯子里的水?裴主任……生气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和急于撇清关系的慌乱:“裴主任!对不起,对不起!早晨是……是裴文辉收拾的办公室!杯子里的水……应该也是他倒的。
他……他刚来,不懂规矩,是我没交代清楚,我……我回头一定好好说他,让他今后注意,绝对不再擅自……”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试图将责任推到裴文辉身上,同时拼命表达自己会加强管理的决心。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着裴少锋的脸色,唯恐那阴沉的面孔上再添一丝怒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少锋并没有立刻发火。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越过任崇超的肩膀,似乎瞥了一眼隔壁督查室的方向。
随即,他重新将目光锁定在任崇超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表情……似乎带着一丝……失望?甚至是不屑?
“呵……”裴少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短的、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冷哼,打断了任崇超的辩解。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和……毫不掩饰的训斥:
“你看看人家文辉,刚来就知道倒上水。你们俩呢?在办公室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吧?怎么一点心也没有!”
轰——
任崇超彻底懵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裴主任……在夸裴文辉?
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准备,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个极其滑稽的、混合着惊恐、茫然和极度困惑的复杂面具。
他完全无法理解,裴主任竟然会因为这杯水……夸起了倒水的人?!
这……这世界怎么了?!
隔壁督查室里,竖着耳朵紧张偷听的裴文辉和徐薇雪,也清晰地听到了裴少锋那几句石破天惊的话。
裴文辉原本紧张得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在听到那句“你看看人家文辉,刚来就知道倒上水!”时,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跳起来的冲动。
他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键盘,但嘴角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抽动,一丝难以掩饰的笑意几乎要冲破防线。
成了!那杯水,那杯他自作主张倒上的开水,竟然……竟然得到了裴主任的认?!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徐薇雪,只见徐薇雪也正一脸错愕地看向他,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震惊、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解?
她显然也被裴主任这突如其来的“表扬”和“训斥”给彻底弄懵了,倒水就成了“有心”的表现了?
徐薇雪看着裴文辉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掩饰不住的、带着点小得意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她默默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文件,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
她想起自己刚来督查室时,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可裴主任……似乎从未用这种“夸赞”的语气对她说过话……一股莫名的酸涩感悄然涌上心头。
裴少锋似乎并没有在意任崇超那副呆若木鸡的蠢样,也懒得再看他。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般,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行了,杵在这儿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但依旧清澈见底的开水,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任崇超和隔壁偷听的两人耳中:
“水……倒得不错。”
任崇超如同被赦免的死囚,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主任办公室。
他脸色煞白,眼神涣散,脚步虚浮地走回督查室,一屁股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裴少锋那几句颠覆认知的话——“看看人家文辉!”“一点心也没有!”“水倒得不错!”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斜对面的裴文辉,裴文辉正低着头,假装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但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极力抿紧却依旧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波澜。
任崇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一丝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悄然爬上心头。
这督查室的风向……似乎真的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