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委书记江文道从省里回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一块巨石,在泽川区委区政府大楼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区委办公室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点燃,变得格外凝重而高效。
原本在秦立伟区长主持下,虽繁忙但节奏自有其章法的运转,陡然间加速了。
文件流转的速度快得惊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语调急促,走廊里的脚步声也变得密集而短促。
裴文辉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
杨曲平脸上的表情更严肃了,在办公室几乎看不到他松弛下来的样子,连走路都带着一阵风。
沈东也收敛了之前的散漫,进杨科长办公室请示汇报的频率明显增加。
一些以前秦区长那边并不算绝对优先的事务,也开始频繁地被提上日程,文件草拟要求明显增多,措辞也变得更加考究。
整个区委办,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绷紧的弦上搭着一支名为“书记日程”的利箭。
一次,裴文辉拿着一份刚印好的会议通知,急匆匆往外走。
刚转过一个拐角,迎面就撞上了刚从走廊深处独立办公室走出来的江文道。
只一瞬间,裴文辉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墙壁一侧紧贴一步,身体微躬,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恭谨和一丝紧张,小声地招呼道:“江书记。”
江文道身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身材颀长,面容清癯,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平静。
他脚步并未停下,只是听到声音后,目光在裴文辉年轻又略显紧张的脸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极其轻微,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嗯。”
几乎就是一个气声,甚至算不上一个音节,随即步履从容地继续前行,。
那一秒的对视和那一记点头,却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裴文辉的意识里。
那就是区委书记,是这片土地上名义上真正的“一号人物”,放在过去就是执掌一方的“县太爷”。
此前裴文辉生命中所见过的最高领导,不过是大学里的学院院长,还带着学术圈的人情味和松弛感。
而眼前这位,周身散发的是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权力气场,即便只是礼貌性的颔首,也透着距离和审视,让裴文辉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官阶的森严与存在感。
随着江文道坐镇,办公室另一位主任的面纱也终于揭开。
一天下午,杨曲平带着一位面容沉稳、眼神略显内敛的中年人走进办公室:“文辉,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张勤峰张主任,我们办公室的另一位副主任,跟着江书记一起去的省城所以之前没见到。”
“张主任好!”裴文辉赶紧起身问好。
张勤峰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同样得体的行政夹克,神情平静,给人一种深潭静水的感觉。
他嘴角浮起一丝公式化的微笑,对裴文辉点点头:“文辉,你好。”声音温和却并无多少热度。
他简单询问了几句裴文辉的基本情况,便和杨曲平谈起了工作。
裴文辉后来才从沈东口中得知,这位张勤峰副主任是上一任书记唐晨飞的秘书,江文道履新时间不长,班子尚在磨合期,故而对区委办和这位前书记的“大秘”暂时维持现状。
张勤峰除了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还兼着区防范和处理邪教问题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的重担,虽然不是常务,但也是扎扎实实的正科级副主任,位置分量都不轻。
江书记回归后,会议数量陡然激增,区里的各种汇报会、研讨会、调度会频繁召开。
让裴文辉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江文道书记的讲话风格,他很少照本宣科念稿子,多是拿着列着提纲的几页纸,或是干脆脱稿。
他说话条理清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对全区经济数据、重点工作项目进展、甚至一些基层的典型事件细节都如数家珍。
语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书面语韵律感,配合着他清瘦的文人气质,与秦立伟区长那种基层打拼上来的果决利落、雷厉风行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外不同,也更让裴文辉感到一种深不可测。
今天上午迎来一场更重要的接待任务:常津市委政法委主要领导带队,莅临泽川区实地督导检查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工作的推进情况。
接待重头戏在中餐环节,安排在泽川区规格最高的泽川大酒店。
裴文辉跟着杨曲平主任、沈东一同提前抵达酒店,投入了一场无声的“战役”。
从预订政法委领导及核心随行人员的休息房间、安排其余随行人员和工作人员的标间,到确认菜单、再到精细到近乎苛刻的包厢分配:
市委政法委主要领导及核心成员,由江文道书记、秦立伟区长陪同市领导和市其他干部、区政法委对口人员在主包厢“泽川阁”;司机等保障人员安排在最外侧的“静园”厅。
领导乘坐的考斯特中巴预计抵达时间精确到分钟,杨曲平亲自带人守候在酒店大堂门口旋转门内最恰当的位置,既能看到车来,又不至于显得唐突。
车门一开,如何接引,谁引哪几位领导,走哪条路线避免与其他客人混杂,按电梯的时机,引导的手势……处处皆有讲究,如同在指挥一场精心编排的无声舞剧。
裴文辉跟在沈东后面,像个小学生,努力记忆着每一个看似琐碎却至关重要的细节。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沈东说办公室工作,伺候局儿是个大学问。
这哪里是吃饭?分明是权力结构和官场礼仪的具象化展演。
开席后,裴文辉和沈东在大领导包厢“泽川阁”外的休息区待命。
豪华的沙发很舒适,但他们无心享受。竖起耳朵,时刻留心着包间内的动静,观察着服务员的进出频率。
趁着服务员进去添水的间隙,裴文辉透过服务生推着餐车经过时带起的门缝,以及门侧那个专门用于送菜的小服务窗,窥见了里面一丝景象。
正值席间敬酒环节,但因为是中午工作餐,严禁饮酒。只见江文道书记站起身,手中端着一个盛着深紫色液体的高脚红酒杯,正从容地绕桌敬“酒”。
他脸上带着矜持而得体的微笑,与每一位市里的领导、区里的陪同人员依次轻轻碰杯,低声说着什么,态度既不卑不亢,又尽显地主之谊。
深紫色的液体在杯壁晃动,竟有几分葡萄酒的仪式感。
裴文辉低声问:“东哥,那杯子里是红酒吗?”
沈东微微一笑,低声道:“桑葚汁,老演员了。八项规定以后中午招待标准要求不能沾酒,但又不能不表示,这个颜色像,还养生,面上不落下风,还不违规。就是让你看着觉得……嗯,对味儿。”
裴文辉心中了然,这看似小小的一杯“饮料”,暗藏的学问可比真喝一杯酒大多了。
江书记那一圈优雅从容的“敬酒”,更是将分寸感和场面上的得体展现得淋漓尽致。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裴文辉和沈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打发时间,话题离不开办公室的人和事。
神经却始终高度绷紧,目光不时扫向那扇厚重的“泽川阁”大门。
终于,在几乎精确预计的时间点上,那扇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先出来的是几个低声交谈的市里干部,紧接着是区里的领导。
“走!”沈东瞬间弹起。
裴文辉也连忙跟上,沈东快步走向电梯间,早已按好了下行键。
杨曲平则疾步迎向江文道和市政法委领导方向,微微颔首请示后,引领着他们向准备好的电梯走去。
裴文辉负责联系司机组:“领导们已从包厢出来,预计三分钟后到达大堂。”
一切衔接得天衣无缝,考斯特和领导的专车稳稳停在门口,秘书开门,领导登车,车队驶离。整个过程安静、高效、体面。
目送车队消失在酒店旋转门外的车流中,裴文辉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紧绷了一中午的弦终于放松,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饥饿感,早上为了赶接待准备,连早饭都没吃踏实。
“走,吃饭去!”
杨曲平脸上也露出了工作告一段落的松弛,招呼着参与接待的区委办三人:杨曲平、沈东、裴文辉。
裴文辉正跟着他们往酒店员工餐厅方向走——听说那里给工作人员准备了工作餐,刚走了几步,却见前面带路的沈东脚步一顿。
“文辉!”沈东回头叫了一声。
裴文辉循声望去,只见沈东并未走向员工通道方向,反而停在了刚才大领导们用餐的主包厢“泽川阁”门口。
那扇曾经隔绝内外世界的厚重雕花门此刻虚掩着。沈东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心照不宣的笑意,朝着裴文辉招了招手。
裴文辉有些迷惑,但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推开虚掩的包厢门,一股混合着顶级菜肴和淡淡茶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服务员正在麻利地收拾台面,杯盘尚未完全撤尽,巨大的圆转盘上还残留着几道几乎未曾动过的精美点心和半盅汤羹,几双明显未曾用过的餐具被小心地搁置在一边。
主位江书记和核心客人的位置前方,赫然还摆着几个精致的小炖盅,盖子半开,里面的鱼翅捞饭和炖官燕色泽诱人。
“领导们吃得斯文,菜点得又讲究,好多都剩下了,直接清掉太可惜。”
沈东小声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示意裴文辉在桌边找个位置,“服务员,加几份白饭再把菜单拿过来一下,我们加俩菜,记领导这桌账。”
杨曲平也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对眼前的景象熟视无睹,对服务员说:“小李,把那个桑葚汁再给我们上一扎,对了,那个还没动的清蒸老虎斑让厨房再给加热一下。”
裴文辉有些愣怔地坐下,眼前这满满一桌虽近尾声却依旧丰盛奢华的“残局”,与他脑海中那顿即将在简陋嘈杂的员工餐厅解决的工作餐,形成了难以言喻的巨大反差。
看着服务员小心地把客人席上明显没动过的几样主菜挑到新上的几个大空盘里,尤其是一碗晶莹剔透的燕窝羹被放到他面前时,他喉咙有些发干,心头滋味更是复杂难言。
这顿饭,吃起来别有一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