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阳光略略偏斜。
王建国带着杨曲平、陈望远和裴文辉再次出现在利达物流集团那间气氛已截然不同的会议室里。
这一次,李健明不在,会议室里只剩下几名穿着统一制服、神色紧张的行政人员。
空气不再是上午的和煦商谈,而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高压气息。
“开始吧。”
王建国只说了三个字,便在上午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拿出了一份文件看起来。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柄悬在空中的剑,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杨曲平的表情瞬间从平淡切换为全神贯注的锐利,他像变了一个人,动作迅捷精准,眼神如鹰隼般扫过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投影调试,现在!,聚焦清晰度!播放测试ppt!”他走到巨大的液晶屏前,亲自检查菜单选项。
“所有话筒,逐个测试!主位,客位一,客位二!话筒底座固定稳了没有?别晃!回音?调音响!……好,这个音量。”
“纸笔数量!席位牌对应!检查所有名牌,一个错字都不能有!”
他快步绕着长桌检查,手指迅速划过每张白纸上印制好的名字和职务,“笔出水顺畅吗?抽支笔记一下……换掉!”
“桌卡!对,主位是‘王建国’,左边是‘张成教授’,右边‘李健明总经理’,这位置对?角度放正!张成教授名牌要放在视线正前方!”
他走到了放席签和摆果盘的位置,眉头紧锁,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张成教授是水木的,是知名专家,会议时间预计2小时。果盘?不要放那种甜腻的,会议性质严肃。准备两盘精品水果,应季的,少量精致点缀,切好放牙签,必须用小盘!”
“湿巾纸巾?各一盒!湿巾抽两张出来叠好,放在纸巾盒上方醒目位置,纸巾盒外观干净吗?擦一遍!”
“茶水!领导爱喝什么茶叶?张教授有没有偏好?立刻去问清楚!会议前一小时泡好!水杯杯沿不能有手印!用干净棉布再擦一遍!”
“会议室温度调到26度!空气净化器开了没有?”他甚至半跪下来,伸手探了探出风口的温度。
裴文辉像个陀螺一样被指挥得团团转。
“文辉,把备用话筒拿过来!”
“文辉,笔筒里笔放歪了,整理一下!”
“文辉,湿巾放到东边第一排那个座位旁!”
“文辉,门口指示牌挂正了吗?看看有没有歪!”
他奔跑着,接递物品,调整位置,额头很快沁出汗珠。
新鲜感早已被沉重的繁琐取代,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色彩刺目的名牌、冰冷的话筒线、晃眼的投影画面。
他从未想过,一场会议的准备竟会细致繁复到这种令人窒息的地步。
王建国主任偶尔抬头巡视的目光,更是让这种无形的压力倍增。
不知不觉,窗外绚烂的晚霞渐渐褪色,被深邃的靛蓝取代,星星点点亮起的城市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反射进来。
会议室的灯光明亮而冷硬。
“基本行了,细节再盯一下。”王建国终于合上手中的文件,站起身。
他的声音不高,但对筋疲力尽的裴文辉等人而言,无异于特赦令。
离开利达集团大楼时,霓虹已经将街道点缀得分外繁华。坐进那辆陈旧的丰田车回程,裴文辉靠着冰凉的椅背,浑身的骨头都在酸痛抗议。
一天下来几乎没有停歇的奔走和高度紧张的心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他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想看时间。
屏幕亮起,21:27!
他像是被冰冷的针突然刺了一下,瞬间坐直。
二十一点二十七分?!第一天上班?!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没有所谓的适应期,没有前辈的温和引导,没有到点下班的规矩,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塞进了高速运转的齿轮之中,一天就耗到了这个点。
一股巨大的迷茫和猝不及防的疲惫感狠狠地攫住了他,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更现实的问题是——回家。
他是坐公交来的,可这个时间点,哪里还有公交车?
车子在区政府大院停下。
道别时,杨曲平只是疲惫地点点头,陈望远则赶着去还仓库钥匙。
晚风吹来,带着初夏夜间的凉意。空荡的区政府大楼只剩下零星几扇亮灯的窗户。
裴文辉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大门,站在冷清的街头,看着寥寥无几的、飞驰而过的汽车尾灯,一种强烈的孤立无援感涌上来。
他茫然站了一会儿,最终无奈地掏出手机,指尖带着几分僵硬和肉疼,打开了叫车软件。
近五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他那栋老旧居民楼的巷子口。
计价器上鲜红的“500”如同针尖,狠狠刺了一下他紧绷的经济神经。
下了车,巷子口熟悉的那个亮着昏黄白炽灯的小吃摊,锅里咕嘟咕嘟蒸腾着白色的水汽。
“老板,一碗面片汤。”裴文辉的声音透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疲惫,胃里空得发慌。
“呦,刚下班啊?”
头发花白、围裙油腻的老板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奇。
锅里翻腾的面片被快速捞起,倒入早就准备好的骨头汤底里,撒上少许葱花蒜苗和酱料,动作麻利得近乎冷酷。
一碗散发着腾腾热气的面片汤很快被推到他面前,裴文辉坐在油腻腻、矮小的折叠小马扎上,甚至顾不得烫嘴,用筷子扒拉着,几乎是往嘴里倒。
浓郁的、混合着廉价香精和味精味道的热汤滑过喉咙,麻木的味蕾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点咸味和饱足感。
他用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速度吞咽着,额头的汗珠混着灰尘粘在一起。
直到大半碗汤水下肚,那空落落的腹腔里翻搅的感觉才稍稍平复。
他放下几乎见底的碗,长出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夜空中消散。
抬起头,居民楼大部分窗户已经熄了灯,陷入沉睡。
只有他,在这个城市不起眼的角落,刚刚完成了对体制规则毫无准备的第一场洗礼。
这个印象深刻的上班第一天,在胃囊的充实与钱包的干瘪中,走向了它迟来的终点。
手腕上的廉价电子表显示着接近午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