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沉重的黑色车门在杨曲平科长娴熟的牵引下,无声地、严丝合缝地关紧,阻断了裴文辉有些茫然的目光。
他甚至没看清王建国主任落座时的表情,黑色的帕萨特便已启动,低沉地滑离区委大楼门前的车道,汇入远处稀疏的车流,只留下尾灯的两点暗红。
裴文辉僵在原地,午后有些灼热的阳光打在身上,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让那“砰”的关门声在心口反复敲击。
四个人,一辆车?自己该坐哪?后排挤三个人?副驾?他脑子里的算盘珠子还没拨弄清楚,车子竟已绝尘而去。
“这边。”
陈望远平淡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裴文辉短暂的错愕与不安。
裴文辉下意识看去,一辆比那帕萨特陈旧不少的银灰色丰田轿车,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旁边。
驾驶座上的司机穿着深蓝夹克,神色平静。
陈望远动作流畅地拉开了右侧后车门,微微躬身,目光朝向杨曲平,没有言语,却是一个明确无误的邀请手势。
杨曲平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他只是略微颔首,便矮身钻进了后座,动作利落而沉默。陈望远随即绕过车尾,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裴文辉的心脏还在因刚才的意外而微微失衡,但看着杨曲平和陈望远那份无需解释、习以为常的镇定,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涌了上来。
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也拉开左侧后车门,钻进去坐在了杨曲平身边。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清洁剂和长期封闭的混合气味。
没人说话,司机平稳地挂挡起步,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裴文辉挺直腰板坐着,眼睛看着窗外飞退的街景,却感觉什么也没看清。
刚才那种被排除在核心圈之外的疏离感和上车时的无措感,悄悄沉淀下来,化成了一种沉默的观察。
车子行驶了大约十五分钟,停在了一栋颇具现代感的办公大楼前。
利达物流集团的烫金招牌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门口,一位身着深色商务西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已早早迎候在那里,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几乎带着点谦卑的笑容,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刚停稳的旧丰田,又迅速望向路的尽头。
直到那辆早已消失的黑色帕萨特并未再度出现,微胖男人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失望和重新调整的匆忙。
他快步迎向刚下车的杨曲平等人,双手伸出,在杨曲平与他礼节性地交握时,明显加大了力气上下晃动。
“杨科长!欢迎欢迎!我是利达的李健明。”他声音洪亮,目光同时飞快地瞥过下车的陈望远和裴文辉。
杨曲平的声音平稳依旧,带着那种体制内特有的、不卑不亢的距离感:“李经理,客气。王主任他们应该马上到。”
话音未落,那辆熟悉的黑色帕萨特果然轻盈而沉稳地滑到了大楼入口的正前方。
车门打开,王建国主任神态自若地跨出车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扫过迎上来的人群。
这一刻,李健明脸上的笑容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敬畏和热切点燃,他几乎是小跑着越过杨曲平等人,腰也同时弯下了一个更谦恭的弧度,双手抢在王建国之前伸出:
“王主任,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您能亲自来,我们利达蓬荜生辉啊!快请,快里面请!”那溢于言表的恭敬与刚才那瞬间的落差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裴文辉默不作声地跟在杨曲平身后半步的距离,他被引进了宽敞明亮的集团会议室,空气中飘散着新装修和昂贵地毯的气息。
李健明请王建国在长会议桌的主位落座,杨曲平自然地选了靠王建国左手的位置。
陈望远则很熟悉地找到了最靠门口、也最便于行动的位置坐下,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裴文辉犹豫了一下,拿着自己那个崭新的、封面还没写名字的小记事本,默默坐到了陈望远旁边,一个靠近角落的位子上。
会谈开始。
李健明口若悬河地介绍利达物流近年来的卓越贡献,尤其强调在承接地方大宗运输、“急难险重”任务方面如何“不计代价、勇于担当”,为公司形象添砖加瓦。
王建国主任全程安静地听着,偶尔端起面前细白瓷杯抿一口茶水,修长的手指随意转动着杯底,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既不附和对方的高调,也看不出任何不耐烦。
只在李健明话音告一段落时,才简洁明了地提出需要协调解决的具体事项:
为即将召开的重要座谈会提供场地、音响、投影设备支持,确保效果;为明天由他陪同接待的水木大学张成教授现场考察准备专业介绍和必要的会谈环境;强调时间节点的刚性要求。
李健明满口应承,拍着胸脯保证利达绝对能高标准完成任务。
但在提及某些会议所需的关键资料和专业设备时,他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点为难:“王主任您放心,就是……那批定制的展示模型,供应商那边出了点小状况,恐怕要到下午才能送到,调试可能也得……”
王建国抬眼看了他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
没有一句质疑或催促,只是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好,我知道了。下午调试确保到位。会议时间已经明确,不能有任何延误。”
“是是是!绝对保证!下午三点前,绝对弄好!”李健明的额角似乎沁出一点细汗,连连保证。
整个过程中,裴文辉几乎像个局外人,政府与企业之间这种微妙的互动让他感到陌生和新奇。
一方是似乎掌握着某种无形资源的权威,一方是竭力配合又试图保持尊严的民间力量,彼此依赖又界限分明。
他只捕捉到王建国平静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及李健明热烈回应下掩饰不住的、对某种可能产生后果的敬畏。这种感觉很微妙。
他听不懂具体项目的深度,但本能地感受到“王建国主任”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压力。
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只能一笔一划地、格外认真地记下王建国提到的每一个时间点、每一项要求、每一件需要准备的东西的名称。
写下的字迹端正却带着初入职场的生涩。他记得尤其用力的是“张成教授下午3点抵达”、“水木”、“模型调试下午三点前完毕”、“资料下午送达后立即核对确认”。